第897章 女王陛下,能做您的臣民,我很满足
窗外的雾气尚未散尽,伦敦布鲁姆斯伯里早晨的马蹄声隔着窗户玻璃,听起来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水传来的回响。
免费全科医院的病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壁灯,药柜里玻璃瓶的影子被灯芯拖得很长。
病房里静得出奇,只听得见走廊远处推车的轮子碾过木地板的轻响。
铁床在亚瑟翻身时轻轻地吱呀了一声。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皮沉重,仿佛有两块石板压着。
亚瑟的睫毛微微颤抖,眼袋处晕着一圈浅浅的灰青,看起来像是彻夜未眠,又像是刚退烧似的。
只不过,这副病恹恹的姿态,比起真正的病人,还少了些病来如山倒的自然,而是源自于巴黎神探弗朗索瓦·维多克的亲传化妆手艺。
先用蒸馏水调和滑石粉与铅粉扑在两颊,让皮肤呈现出那种失血的惨白,又能保证不干裂。
然后再用甘油湿润眼袋,以黄栌树皮泡过的水轻轻点染眼眶下缘,营造出浅紫与灰蓝混合的倦怠神色。
当然了,最妙的一笔,还是在于稀释的胭脂水,用画笔从鼻翼两侧往唇角方向刷出两道淡到看不见的咳痕,衬托出频繁咳嗽后,毛细血管渗出却未破皮的痕迹。
在昏黄壁灯的勾勒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恰到好处,那么的画龙点睛。
倘若不是警务专员委员会的职责牵扯了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精力,哪怕现在把他放回21世纪,他也可以凭着这一身的本事在美妆博主这一领域闯出一片天。
毕竟,这位师承维多克的苏格兰场传奇,不止从老师的身上学会了巴士底狱妆容,而且还在此基础上开拓创新,融合了新门监狱的风格,可谓是19世纪纯狱系妆容的集大成者。
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脸上的粉扑的太厚了,亚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直挺挺的望着天花板。
良久之后,这位好脾气的先生才忍不住皱眉开口道:“阿加雷斯,你能不能把那个该死的镜子从我眼前拿到一边去?”
粘在天花板上的红魔鬼闻言哈哈大笑,那团红色的影子晃了晃,把抱在手里的铜镜啪哒一声丢到了床头柜上,转而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面与亚瑟等身的落地镜。
“你知道你这副鬼样子,看着真让人开心吗?”阿加雷斯指着镜子里的亚瑟评头论足道:“就是躺的地方有点不对劲,你现在叫人去打一口棺材应该还来得及。”
亚瑟闻言也不回他,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红魔鬼看见亚瑟不理他,于是把落地镜一扔,自己挪到了床边:“你这副模样啊……啧啧啧,堂堂警务专员委员会的秘书长,帝国出版公司的董事会主席,苏格兰场的传奇,白金汉宫的明星,竟然要靠着涂脂抹粉、装病诈哭博取一个小女孩儿的怜悯,喔……我亲爱的亚瑟……你,还真是个下作东西!”
亚瑟闻言倒没生气,反倒是心平气和的回应道:“政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所有政客都是演员,只不过有些人更像那么回事。装病当然不光彩,但是比起那些只会靠钱开道的议员,我这还算体面。”
亚瑟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
伴随着鞋跟在地板上敲击的嗒嗒声,迪斯雷利走进了房间。
“谢天谢地!亚瑟,你醒了?”
迪斯雷利没戴帽子,头发也被晨风吹得有些乱,他快步走到床边站定,俯身望着亚瑟那张惨白的脸,忍不住惊呼道:“你的脸色看起来比躺进棺材那天还差。”
迪斯雷利扶着亚瑟从床上坐起,一边搀着他,嘴里还一边絮叨着:“我听人说你在皮卡迪利广场晕倒,送进医院的时候神志不清。上帝啊,你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吗?我还以为你又叫人打了一枪!”
“我想,我最近应该没有做什么值得挨枪子儿的事吧?”亚瑟勉强笑了一下:“别担心,本杰明。只是老毛病,我的心脏又发了点小脾气,已经过去了。”
“你说的倒是轻松。”迪斯雷利白了他一眼:“瞧瞧,瞧瞧!你这几年是怎么糟蹋自己的?还没满三十岁呢,进医院的次数都快赶上我的祖父了。”
正当迪斯雷利还想再说点什么时,他忽然皱了皱眉,眼神轻轻一转,望向病房窗户的方向。
他听见了马蹄声。
最初只是几下遥远的回响,十分轻微,几不可闻,就像是晨雾里流动的水声,似乎与街角常常出没的马车并无二致。
但很快,那沉闷的马蹄声逐渐变得有序,铁掌踏地,马鞍磨蹭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
迪斯雷利微微皱起了眉头,站起身走到窗前,拨开了半边帘子。
街角处,伴随着车轮碾过石砖的声音,一队车马缓缓而至。
那既不是吱呀作响的运煤车,也不是邮差的轻便马车,更不是清晨最常见的送奶马车。
那是一辆足有寻常马车两倍大小的马车,车身嵌着浅金色的装饰,远比中产阶级出行所用的四轮马车来得宽大。
拉车的不是褐马,不是常见的黑马,而是四匹罕见的温莎灰马,四匹灰马顺滑的毛发在晨雾中看起来近乎银白。
手持马鞭车夫帽缨低垂,腰杆挺得笔直。马车两侧,各有两名肩披披风的近卫骑兵随行。
街角茶铺的店员刚刚把门口的木招牌挂起,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几位正站在店门前抽烟聊天的绅士也情不自禁地朝着车队的方向望去。
迪斯雷利的指节搭在窗沿,猛地回头看向病床上的亚瑟,表情变得古怪而复杂。
“亚瑟……”他压低了声音,像是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亚瑟此时也微微偏头看他:“怎么了?本杰明?”
“温莎那边……”迪斯雷利说到一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着急忙慌的放下手中的礼品,作势就要往外走:“温莎那边好像派人来了,亚瑟,咱们待会儿再聊吧。”
迪斯雷利语罢,一个健步拉开了病房的大门,岂料还不等他迈步,便同莱岑夫人打了个照面。
猝不及防的莱岑还以为是走错了房间:“抱歉,这位先生……”
迪斯雷利见她转身要走,赶忙出声阻拦道:“您是来探望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吧?他就住这间。”
莱岑闻言微微一顿,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尴尬,旋即侧过身来,神态恭谨地让开了去路。
就在她轻轻挪步的瞬间,她身后的那抹身影显露了出来。
白纱轻覆,锦边曳地,仿佛伦敦的晨雾被吹进了病房里。
维多利亚的出现让房间里的空气骤然一紧。
她静静地立在门口,目光扫过病房里的环境,直到那双湛蓝的眼睛锁定亚瑟,冷硬的气息才终于散去。
迪斯雷利愣愣地挡在门口,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他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维多利亚微微偏过头,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先生,能不能请您让一让?”
话音刚落,迪斯雷利方才如梦初醒般的连声道歉,赶忙退到一旁。
莱岑俯首跟随,转身合上了身后的门。
维多利亚走到床前,裙摆在地板上拖曳,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她的目光凝视着亚瑟那张惨白的脸,恍惚之间,她竟有些想起了去年在拉姆斯盖特看见的镜子中的自己。
亚瑟撑着手臂想要下床行礼,岂料他刚一用力,便捂着胸口连声咳嗽了起来。
维多利亚见状,惊慌着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背:“您不要勉强。”
莱岑夫人见赶忙快步上前,将亚瑟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又熟练地拿起床头的湿毛巾,想要轻轻替他拭去额前渗出的冷汗。
但是担心脸上妆掉了的亚瑟看到她的这个动作,竟然抢先一步伸手按住了毛巾:“谢谢你,夫人,不过我还是不习惯让别人来照顾我。”
莱岑夫人听到这话,也不免有些埋怨:“亚瑟爵士,您就不要逞强了。”
“莱岑说得对。”维多利亚望着亚瑟,语气里带着些责备:“您如果再倔强下去,就是在和我赌气了。”
亚瑟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自嘲似的笑了笑:“陛下,您不明白,我这样的人,不倔强是走不到今天的。”
维多利亚愣了一下,她盯着亚瑟的眼睛,眼里闪过一抹困惑与不快。
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压得极低:“您果然是在和我赌气……”
她本想严厉斥责,可当她的目光落在亚瑟苍白的脸上时,那股压抑的火气终究还是化开了:“可您即便真的想要和我赌气,也得等病好了再说吧?”
亚瑟看出了她的迟疑,于是顺着话头笑了一声:“陛下,我不是赌气,只是性格如此罢了。倘若我的性子软弱一点,恐怕早就在布拉德福德的济贫院里埋骨了。”
“济贫院?埋骨?”维多利亚一脸茫然,她从没听亚瑟提过这些事:“您在说什么呢?”
亚瑟望着窗外的雾气,喃喃自语道:“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母亲是在济贫院的产房里死去的,临死前连一个名字都没留下。至于父亲……我连他的影子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所有人都说我是私生子,可我却连被指认的资格都没有。在济贫院的冬天,身下的稻草比人情更温暖,每天晚餐能分到一碗稀粥,就算是上帝的恩典了。”
维多利亚还是不明白亚瑟的意思,她追问道:“您说的是狄更斯先生的作品《雾都孤儿》吗?”
亚瑟望着维多利亚的眼睛:“您喜欢那本书吗?”
“那本书……”维多利亚迟疑了一下,她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书我还没看过,不过《雾都孤儿》改编的戏我上个月在宫里看了,那部戏确实很有意思。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想起里面的主角奥利弗·退斯特。”
亚瑟闻言笑了笑:“很感谢,陛下,感谢您喜欢我的早年经历。”
维多利亚一怔,像是没有立刻明白亚瑟这句话的分量。
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他是在把自己同那个舞台上的孤儿相提并论。
维多利亚睫毛轻颤,目光里顿时涌现出一种说不清的怜悯与震惊。
“您的意思是……”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到谁似的:“您,就是那个奥利弗?”
亚瑟笑着摇了摇头,带着几分病弱中的自嘲:“不,陛下。我不是奥利弗,但奥利弗的身上有我的影子。至少我没遇上老费金和比尔·赛克斯,当然了,我更没遇见南茜和梅莉小姐。”
维多利亚听到“南茜”和“梅莉小姐”时,心口骤然一紧。
她并没有读过原著,只在舞台上见过那个孤儿的身影,但亚瑟轻描淡写的自白,却像是钝刀一般在她的心头割开了一道口子。
她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发涩,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眼前这个人不是书里的人物,而是她最依赖、最敬重的老师。
她还记得亚瑟当年在肯辛顿宫玫瑰厅里侃侃而谈的样子,也记得报纸上讲述他在金十字车站运筹帷幄的果敢冷静,更记得去年在拉姆斯盖特的时候,究竟是谁把她从康罗伊的魔爪当中解救出来的。
可现在,这位超凡脱俗的英雄,这位令苏格兰场万众敬仰的人物,却坐在伦敦免费全科医院的病床上,淡淡地把自己比作孤儿奥利弗。
维多利亚忽然觉得窒息,她的眼眶蒙上了一层薄雾。
“亚瑟……”她压低嗓音,像是怕旁人听见,又像是怕自己忍不住哽咽:“为什么您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竟然……我竟然一直不知道您是这样走过来的。”
亚瑟看着她,目光平和,甚至还带着几分劝慰的温柔:“因为这不重要,陛下,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现在,作为您的臣民,我对于自己获得的境遇,很满足。”
我很满足……
很满足……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维多利亚心里的防线。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抬手捂住了眼睛,哪怕竭力克制,泪水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间滑落。
莱岑夫人见状,正要上前劝慰,却被维多利亚抬手拦住。
莱岑见状,也知道女王今天的失态已经不可阻挡,于是只得转过身子,拉住迪斯雷利往门外走:“先生,我们出去聊聊吧。”
被眼前场景震惊的说不出话的迪斯雷利正不知所措呢,眼下莱岑夫人给了台阶,他自然忙不迭的应承了:“当然,夫人,感谢您的仁慈。”
维多利亚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了亚瑟的手背上,就像曾经亚瑟在拉姆斯盖特时对她做的一样。
她心中涌起了一股压抑不住的愧疚感。
一直以来,她总是以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以为她的这位老师坚不可摧,是那个能在白厅与宫廷之间从容周旋、能在街头暴乱中一呼百应的人,是她生命中可靠的支柱。
她甚至下意识地把他当作了某种超人,一个永远不会疲惫、不会软弱、也不会倒下的存在。
可是,事到如今,当她握住这双并不算宽厚却有力的手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其中传来的冰凉与虚弱。
那并不是一个超人的手,而是一个凡人的手,一个曾在寒夜里抓紧稻草取暖、曾在饥饿中盯着稀粥发呆、曾靠着一身倔强硬撑过来的孤儿的手。
“亚瑟……”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过去……是不是太自私、太任性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您是无所不能的。我想要您帮我解围,想要您在圣马丁教堂、在圣詹姆士宫、在肯辛顿、在温莎随时出现。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也是人,您也会累,也会疼,也会需要有人安慰……”
她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滴在亚瑟手背上,晕开了一小片湿痕。
“我总是以为……您不说,就是不在意。可原来,您只是把痛苦藏得太深,不愿让我看到。您教我独立,教我如何掌握自己的力量,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您其实也是一个人……从来没有人对您说过一句体贴的话,从来没有人为您的付出表示感谢,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以为自己是个需要被守护的女孩,所以无所顾忌地依赖您,把您当作一堵墙,一根支撑我前行的拐杖。可我忘了,墙也会风化,拐杖也会折断。亚瑟,我太自私了,总是想着我自己能从您身上得到什么,但却从没想过您是否也需要……”
说到这里,维多利亚终于忍不住哽咽,她把额头轻轻抵在亚瑟的手背上,声音被泪水浸透:“请原谅我,亚瑟……请原谅我……”
病房里,一时之间,静的可怕,只剩下维多利亚压抑的哭声与呼吸声。
亚瑟看着眼前的女孩,或者说,女王陛下。
他一度想要伸手去拭去她的泪水,却又怕他的妆容被泪水湿润。
于是他只是微微挪了挪手指,用那双冷得发颤的手指轻轻握住她。
他今天其实安排了许多台词,也在心里做过许多次排练,但再多的演技终究敌不过真情流露。
对于今天这场演出来说,维多利亚的超水平发挥已经足够了。
在这样的演出效果面前,他再多做表演只会是画蛇添足。
更何况,他这个时候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什么了。
诚然,他是个政治骗子,但相较于那些资深的政治骗子,他仅有的一点良心,终究还是让他看起来太青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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