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3章 等人,等结果,等证据。
他像一个最恪守本分的影子,将自己隐在了她看不见的角落里。
又像是一个最耐心的工匠,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把自己从她的世界中一点点、安静地剥离出去,试图不留任何麻烦与牵绊。
只是偶尔,在她不曾察觉的瞬间,他的目光会久久停驻在她的侧影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此刻烙进灵魂里的专注。
就如同现在这般。
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殊不知在他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他的绝望,他藏于内心深处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告别,傅玉棠早已洞悉。
她看着他不着痕迹地向那些曾照拂过他的老宫人表示感谢,为他们安排好去处;
看着他为御花园里那几只他常喂的野猫,悄悄寻好了下一任喂食者;
看着他默默收拾好一切,在每一件需要交接的器物上,体贴地贴好了用途与日期
看着他沉默地将自己的痕迹一点一点从皇宫里彻底清理干净;
……
……
他在告别,也在赴死。
没有任何挣扎,无比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察觉到这点,傅玉棠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实际上心里止不住地嘀咕。
什么情况?
难道西鸣那边没人来接洽福禄?
是她失算,高估了某些人的智商了吗?
然而,这念头一起,便立刻被傅玉棠否决了。
如果她真的失算,那前几日,边关呈交上来的日常奏疏里,宁文昌就不会提到西鸣王回转西鸣王庭一事了。
所以……
不是她失算,而是西鸣的办事效率,祖传的慢!
如同昆吾明。
这都进京几天了,仍然半点正事都不干,全程缩在同文馆里当乌龟。
连邵景安亲自上门,想要将他揪出来,好好商谈一下谈和事宜,昆吾明亦不动分毫,俨然将"拖"字诀发挥到了极致。
最后,还是馆内一名小吏战战兢兢地出来传话,说使臣大人水土不服,暂不见客。
傅玉棠不知道邵景安听到这话时,心里是什么感受。
反正,她挺开心的。
就昆吾明这种一动不动就缩头当王八的性子,做同僚或许会被气死,但如果是对手的话,那简直天赐的福分。
在形势允许,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敌不动,我不动,双方一起躺平,看谁能耗得过谁。
就是苦了他手底下的人。
有句话说得好,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作为领导者,如果足够的手段和才能,只会耗尽下属的生命与精力。
就像现在的福禄。
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心中苍凉又迷茫,如同一颗被随手搁置在棋盘上的棋子,进退皆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棋局走向颓势,在无所适从的等待里,一日日耗尽心力。
心里惋惜,面上便适时流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踌躇,没忍住抬起头,幽幽叹了口气。
声音很轻,却足以让福禄听见。
一双斜飞入鬓的英气长眉更是微微蹙起,像是笼上薄雾的远山,隐隐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忧色,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滞涩了几分。
见此情景,福禄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脱口而出道:“大人……你为何叹气?”
刚刚还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为何眨眼之间便满脸愁云?
傅玉棠没有回答,只侧过头,用一种深沉、复杂,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
看得福禄怀疑人生,浑身不自在。
最终,没忍住微微垂下眼,避开了傅玉棠的视线,又重新问了一遍,“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是有一点。”
傅玉棠收回视线,缓步继续前行,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我近期奉皇上之命,正在调查宫里的一桩密案,公公你应该有所察觉吧?”
福禄没料到傅玉棠会突然提及此事,不由愣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抬步跟上,依旧保持着克制而恭顺的距离,垂眸应道:“是。”
在宫里行走的,即便脑子再怎么不灵光,最基本的察言观色能力还是有的。
只要有心留意的话,很容易就会发现傅玉棠这段时间进宫次数陡然增多,而且每天在宫里逗留的时间都不短。
稍微一琢磨,便能知晓这般频繁面圣,绝非寻常的君臣走动,而是身负皇命,另有要务在身。
更何况,她在宫里从未隐藏过自己的动向,更没有遮掩过自身的行动。
只要日常与皇上有过接触的,几乎每个人都曾被她提问、调档、核验过。
如此情况下,只要有点脑子,有长眼睛的,都知道她在查案。
更不用说,像福禄这种时刻注意着宫中动静的西鸣眼线了。
对于她这种毫不掩饰目的的招摇行为,福禄不知道她是早有成算,这才不担心打草惊蛇,还是说她是在故意虚张声势,想要通过一系列雷声大雨点小的恫吓,让隐藏在宫里的西鸣眼线自乱阵脚,在慌乱中暴露行踪和破绽,好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福禄想不明白,也不在意,更没有去费心去探究。
反正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实打实的西鸣眼线一枚。
这一点,不光傅玉棠知道,邵景安也知道。
说他是明面上的奸细一点都不为过。
不管傅玉棠最后有没有将皇宫内的所有眼线找出来,他肯定是逃不掉的。
作为一个将死之人,安排自己的后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那些有的没的?
毕竟,他跟其他眼线的关系也谈不上多好。
比起他这种被迫当了眼线的,其他人更多是被樵隐那家伙洗脑了,自愿为西鸣效力的。
甚至,这些年还承担着监视他的任务。
一旦他有任何不忠于西鸣,未及时上报消息的举动,这些人便会第一时间警告他,同时向上汇报。
也就是最近这几年,他摸清了众人的脾气,琢磨出一套应对他们的办法,这群人对他的态度才好些。
双方之间勉强能和平共处。
偶尔心情好,也不吝给他一个好脸色。
不然的话,还不是像以前一样,只当他是个不听话的棋子,告起黑状来毫不手软。
是以,对于这些奸细中的奸细,福禄才不管他们死不死呢。
真要他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巴不得他们全部死光光呢。
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在后面推一把。
可惜,他的小妹林元安还在西鸣,在西鸣王的手中。
为了小妹的安危,他就算再手痒,也只能强行忍住。
甭说是落井下石了,连幸灾乐祸都不能有,顶多就是装作无知无觉,静待自己死期的到来。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他足够无耻,肯舍下小妹不管,交出这些年他掌握的所有西鸣眼线的名单,拿着往日的情分说事,没脸没皮地跪求傅玉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的话,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她一直都是个念旧,且吃软不吃硬的人。
面对故人如此卑微的恳求,她未必不会心软,给他一条生路。
倘若他开口的话 ,她多半会想办法将他摘出来。
即便是在邵景安已经知道他细作身份的情况下,她亦有手段,帮他洗去身上的嫌疑。
他对她的能力有着绝对的信心。
可是福禄却不想这样做。
一来,他舍不得小妹。
如果所有细作都死了,只有他一人还活着的话,甭管是不是他出卖其他人,见多年布局毁于一旦,西鸣王总要迁怒他人的。
而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小妹她首当其冲。
二来,他不愿傅玉棠因他而陷入两难,更不愿她为自己这样的人脏了手。
就算她有绝对的能力保他又如何?
他的卖国之举不是假的,他的细作不是假的。
即便她能掩下一切,她的清廉之名也将因此蒙尘,染上永远无法擦去的污点。
他不能,也不愿,让自己成为那个亲手弄脏她官袍的人。
是以,对于傅玉棠近期的举动,他一直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根本没想着采取行动自救,只一心说服自己坦然接受。
万万没想到,他这边淡然处之,傅玉棠反倒按捺不住,竟然主动向他提及查案之事。
这是为何呢?
之前不是说好了情义断绝,各走各走的路吗?
难道说……她在不忍心?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里猝然划亮的一星火种,微弱,却烫得他心口一颤。
福禄没忍住抬起眼,偷偷看了傅玉棠一眼。
本以为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却见傅玉棠一路目不斜视,侧脸光洁,如旭旭骄阳,朗朗明明,灼灼耀眼。
一派煌煌赫赫威仪,更具光风霁月之姿。
压根儿窥不见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坦荡得令人无从揣测。
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随口一问而已,并无任何深意。
见状,福禄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失落,下意识收回视线,垂眼犹豫了几秒,终是忍不住,斟酌开口道:“大人为何突然问到这个了?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并无。”
傅玉棠侧目看他,一脸真诚道:“我就随口问问。”
福禄:“……”
真的吗?
在他看来,她就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比起随口说说,他更愿意相信傅玉棠这是在找他探口风,想要找出所有潜伏在宫里的西鸣眼线。
心里想着,嘴上顺便说了出来。
说到底,这些年相处下来的感情不是假的。
即便二人如今立场不同,那份刻入骨血的熟稔,也早已成了本能,使得他在面对她的时候,依旧会直接说出心中所想。
甚至,语气中还带着不自觉的戏谑。
对此,傅玉棠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对,只侧目看他,唇角几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下,学着他的口气道:“倒也不是没这可能。
毕竟,打理御花园的小方,清扫宫道的明福,御膳房做杂活的小江,尚衣局负责浆洗的花姑姑,太医院负责晾晒药材的药童三七……”
一口气念了十几个名字,傅玉棠无视福禄震惊的目光,面上笑容不减,依旧一副人畜无害的真诚样子,坦诚道:“他们都是我重点关注的目标。
如果公公能将他们的犯罪记录告知我,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省得我每日来回奔波,辛辛苦苦找寻他们的犯罪证据。”
要知道,从他们大量的零碎日常里找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做到人证、物证、书证,无异于从一堆被打散的珍珠里,凭感觉找出原本那一条。
且不说需要足够的耐心甄别,以及出众的串联本事,单单这工作量,就足以累死人。
能走捷径的话,傅玉棠自然不会放过。
奈何西鸣那边办事磨蹭,以至于福禄至今按兵不动,害得她想要浑水摸鱼,借机从福禄手里拿到细作名单和证据都未能如愿。
这才不得不开口,探一探福禄的口风,看看事态发展进度。
最起码,她之前也给过福禄提示不是?
说不定不用等西鸣那边有所动作,福禄这边就想明白其中关窍了呢?
然而,也不知道是福禄在装傻,还是她自身形象太好了,福禄太过相信她的能力了。
明明她说的都是实话,福禄却半点不信。
“大人从来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福禄抬眸看着面前之人,苦笑道:“大人既然能精准地将他们找出来,列为目标,且大方告知于我,说明大人对这件事信心十足,手里必然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们的身份有异。
哪里还需要我的帮忙?
只是我不明白……”
福禄顿了顿,面露不解道:“既然大人已经掌握了潜伏在宫内的西鸣细作名单,为何却迟迟没有行动?
反而一副什么都没查不出来的样子,日日有事没事在宫里晃悠呢?
难道说大人还有其他的……”盘算?
话还没说完,便立刻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大废话。
这还能为什么?
当然是想打着办事的名义,趁机偷懒啊!
面前之人都敢借着闭门思过的惩罚,携全府人员出城游玩了,更何况是利用公务之便摸鱼放松?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
要是哪天她不这样干,那才真真正正的太阳打西边出来。
而且,宫规森严,任何人出入宫门都得严格盘查,记录在册,就连身为皇上亲信的他也不例外,更不用说小方、小江他们了。
换句话说,众人就相当于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待宰猪羊。
傅玉棠想要捉拿他们的话,随时随地都可以,根本不必急于一时,更无需担心他们会跑掉。
如此情况下,她还有什么担心的,当然要趁此机会可劲儿地摸鱼了。
思及此,福禄没忍住笑了一下,拍着脑门道:“是我失言了。我竟忘了,论及忙里偷闲的本事,大人若称第二,这满京城无人敢认第一。”
傅玉棠:“……”
这是什么话?
难道她是那种不务正业、专擅钻营偷懒之辈吗?
她不过是比较懂得规划时间,比较懂得保养身体,更明白张弛有度,劳逸结合的道理。
因此,才在繁重公务中挤出一点点时间稍作休憩罢了。
怎么到了福禄的口中,她好似那等浑水摸鱼的禄蠹一般。
敬业爱岗的她,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不敬业的事情呢?!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污蔑!
是以,对上福禄了然的眼神,傅玉棠脸不红心不虚地否认道:“我肩负着皇上的期望,一心只想找出国之害虫。
每天兢兢业业地做事,认认真真地查案,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天来用,方能不负圣恩。
怎么可能为了一点点偷懒的时间,就故意不结案呢?
公公,你这行为往大了说是污蔑朝廷命官,往小的说是在质疑我的人品和操守啊。
好歹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一直以为公公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没想到……啊!”
像是被当胸刺了一剑,傅玉棠单手捂住胸口,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眼含控诉地看着福禄,伤心道:“公公,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福禄:“……”
就因为足够了解她,他才这样说的!
要是换做刑部,不对,是朝堂上的任何一个人,他都只会觉得他们辛苦了。之所以不结案,定是有不明之处,并非故意拖延。
可这话放在傅玉棠身上,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她正乐不思蜀地躲闲呢!
不过,这话说出来着实伤感情。
毕竟,面前之人脸皮厚归厚,年纪到底摆在那里,被人当面戳穿,也会羞恼的。
是以,福禄没与她争辩,很是善解人意地向她行了一礼,改口道: “对不住,是我失言了,我在此向大人道歉。”
“嗯。”
看在福禄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傅玉棠手一挥,很大方地原谅了他,“我接受你的道歉。
还有,为了我的名誉着想,我认为我很必要为自己澄清一下。
我不是故意不结案,而是在等。”
等?
福禄有些不解,看着面前的青年,茫然道:“等什么?”
“等人,等结果,等证据。”
傅玉棠脱口而出道,顿了顿,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福禄清秀白净的面容上,眼里流露出了点儿复杂感慨的神情,淡声道:“公公呢,你在等什么?”
“如今这情形,他除了等死,还能等什么呢?”福禄心里回答道。
奈何这话太过难听,说出来也尖锐刺耳,福禄斟酌了下,到底没说出来。
最后,垂下眼,俨然一副听从命运安排的模样,低声道:“我什么都没等。”
傅玉棠:“……??”
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傅玉棠定定地看着福禄,过了好一会儿,才状似随口道:“好吧。我还以为公公会说在等我的答案。
毕竟,上一次我留了两个问题给公公,公公这是找到答案了吗?”
“没。”
福禄摇了摇头,如实道:“我尚未找到答案。”
更确切地说,他不敢去找寻答案。
他害怕背后的真相,他无法承受。
所以下意识选择逃避,也不敢追问是谁告诉她林元平的信息,那人目前身在何处,又是什么来历。
甚至,连暗中打探,偷偷去见那人一面都不敢。
见他目光闪躲,他面上隐有回避之色,傅玉棠眼眸微动,到底没有多言,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并未再多言,完全尊重他的个人选择,淡声道:“既是如此,那公公慢慢想。
如今宫门就在不远处,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与公公闲叙了,就此先行一步了。”
语毕,略一颔首,算是全了礼数,然后没有半分迟疑,干脆利落地转身。
只留下一句“请公公止步,无需再送”,轻飘飘地回荡在宫道上。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不似客套,更非道别,反而倒像一句尘埃落定的结语,将她诸多未尽的言语,都干脆地关在了身后。
一如她疏离冷淡的背影,渐渐与他拉开距离,形成不可逾越的鸿沟。
见状,福禄下意识想要抬步追上,然而双腿却似被无形的千钧重负牢牢钉在原地,令他动弹不得。
而且,追上去的话,他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呢?
到了最后,不仍是要目送她离开吗?
既然如此,又何必徒增一次无谓的纠缠,给她带去困扰?
这般想着,福禄顿住脚步,垂下眼,敛去其中所有翻涌的情绪,任由那身影在视野尽头凝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阳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就像一尊逐渐风化的石像,横亘于青石板上,带着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无奈,与过往一同被碾得细碎。
对于福禄的纠结,傅玉棠半点不知。
当然,即便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
她已经给过福禄太多次机会,太多次选择了。
是他一次次推开她给的机会,一次次选择她的对立方。
既然如此,那他承担起相应的结果,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是以,明知道福禄有话想说,明知道他此刻就站在原地看着她,傅玉棠却没有回头的打算,一路目不斜视,大步往前走。
每一步都踏得平稳坚定,任凭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消散在拂面而过的风里,将那些曾共同走过的岁月,将所有未尽的言语与旧日的情愫,彻底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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