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6章紫砂杯里的三十年
厨房的灯光有些暗了,林秀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翻炒锅里的土豆丝。油烟气缠绕着爬上她花白的鬓角,在那里凝结成细密的水珠。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对面楼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她关掉煤气灶,将菜盛进那只用了十几年的青花盘里。盘子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她三年前不小心磕的,当时周国强皱了皱眉,说了句“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没说话,只是用透明胶带从背面贴好,继续用到现在。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是某个抗战剧的枪炮声。周国强靠在沙发上,眼睛半眯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打,跟着电视剧里的音乐节奏。林秀云端菜出来时,他抬了抬眼:“饭好了?”
“好了。”她简短地回答,又转身进厨房端汤。
这顿晚饭和过去三十年里的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不同:两菜一汤,米饭蒸得稍软——周国强的胃不好。林秀云吃得慢,偶尔抬头看看丈夫。五十八岁的周国强头发稀疏了许多,但身板还算挺直。他专注地吃着饭,筷子精准地夹起肉片,很少碰蔬菜。
“今天去应聘了?”林秀云轻声问。
周国强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嗯,成了。下周一上工。”
“照顾那个偏瘫老人?”
“对,姓王,儿子在外地,雇人照顾。”周国强扒了口饭,声音含糊。
林秀云放下筷子:“一个月给多少钱?”
“三千。”周国强没有抬头。
“三千?”林秀云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这点工资太少吧?你为什么不让她多涨点呢?”
周国强终于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人家病了,咋好意思涨呢?”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什么。林秀云看着丈夫,看着他微微下垂的嘴角,看着他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睛。三十年了,她太熟悉这样的表情——每当他有所隐瞒时,就会这样。
她没有再问,只是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根土豆丝放进嘴里。味道有些淡了,她忘了放盐。
饭后,周国强又坐回沙发上看电视。林秀云在厨房洗碗,水流哗哗地冲过碗碟,泡沫泛起又破灭。她盯着那些转瞬即逝的泡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是1988年,她二十八岁,周国强三十。他们结婚五年,儿子刚满三岁。周国强在建筑工地打工,每个月回来一次,带回皱巴巴的几百块钱。她把钱仔细数好,留出一部分给儿子买奶粉,剩下的存起来,想攒够了换个大点的房子。
那天周国强回来得比平时早,脸上带着笑,从兜里掏出一个紫砂茶杯:“工头发的,说是好茶具。”林秀云接过来,杯身温润,刻着细小的竹叶纹路。她很高兴,不是为杯子,是为丈夫记得她爱喝茶。
晚上,她给周国强整理换洗衣服时,从他裤兜里摸出一张揉皱的纸。展开来看,是工资条,上面的数字比她知道的多了五十块。她捏着那张纸,在昏暗的灯光下站了很久。最后,她把它重新揉皱,扔进了灶膛。
火苗蹿起来,吞没了那张纸。林秀云转身,看见周国强已经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她走到床边,为他掖了掖被角。
那是第一次。后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工资条变成了口头说的数字,差距从五十变成一百、两百。林秀云问过,周国强总是有理由:工头扣了伙食费、工具损耗费、这个月活少……后来她就不问了。问有什么用呢?钱已经花了,吵一架也回不来。
碗洗好了,林秀云擦干手,走到阳台上。夜晚的风有点凉,她抱了抱手臂。楼下有对年轻情侣走过,女孩笑得很大声,男孩搂着她的肩。林秀云看着,忽然觉得那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和周国强也有过那样的时光。虽然穷,但周国强会在她生日时带她去吃一碗加肉的拉面,会把唯一一件厚外套披在她身上。她记得有一次她生病发烧,周国强守了一夜,用湿毛巾一遍遍给她擦额头。那时她觉得,穷一点没关系,苦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两个人一条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也许是从周国强换工作的频率越来越高开始。建筑工、装卸工、保安、送货员……他总说上一份工作太累、老板太抠、同事不好相处。每换一次工作,工资就变得更模糊一些。林秀云从不过问细节,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开支压了又压。
她开始上班,在纺织厂做女工,三班倒。下班后赶回家做饭、带孩子、收拾屋子。婆婆从不过来帮忙,反而常说:“我儿子在外面辛苦,你要多体谅。”林秀云体谅了,体谅了三十年。
儿子上小学那年,需要交一笔赞助费。林秀云算了算家里的存款,差得远。她跟周国强商量,周国强皱着眉:“那么多?学校是不是乱收费?”最后钱还是凑齐了,林秀云回娘家借了一半。周国强知道后,脸色难看了一整天,说这样让他在丈母娘家面前没面子。
林秀云当时想说:如果你挣的钱够,我需要去借吗?但她没说出口。她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把话咽回肚子里。吵架要力气,而她太累了。
儿子上初中、高中、大学,每一次用钱的时候都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周国强的工资永远是“刚够生活”,永远有各种理由不能多拿回家。林秀云的工资成了家里的主要支柱,但她从不抱怨。她对自己说:男人要面子,在外面要应酬,不能让他太难堪。
她省吃俭用,一件衣服穿十年,鞋子补了又补。周国强偶尔会给她买点东西——一条廉价的围巾、一盒过期的点心。她每次都高兴地收下,然后更努力地对他好。她以为这样能换来真心,以为总有一天他会懂她的付出。
阳台的门被推开,周国强走出来:“站这儿干嘛?风大,进去吧。”
林秀云转过身,借着客厅透出的光,她仔细看了看丈夫的脸。五十八岁,皱纹已经很深了,眼袋明显,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纹路。这张脸她看了三十多年,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但此刻,她忽然觉得陌生。
“国强,”她轻声说,“那个照顾老人的工作,真的只有三千?”
周国强移开视线:“嗯,就三千。现在工作不好找。”
“可我听说,照顾偏瘫老人,至少四千起步。”
“你听谁说的?”周国强声音高了些,“人家情况特殊,家里也不富裕……”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富裕?”林秀云打断他,声音依旧很轻,但很稳,“你去过他家了?见过他家人了?”
周国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过了一会儿,他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说三千就三千。你爱信不信。”说完转身回了屋。
林秀云站在阳台上,夜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想起白天见到的老友李梅。李梅听了她这些年的故事,沉默了很久,最后说:“秀云,一个不心疼你的男人,不会对你真心的。你越对他好,他越觉得你没价值。”
当时林秀云还有些不高兴,觉得李梅不懂。现在站在寒风中,她忽然明白了。三十年的付出,三十年的体谅,三十年的沉默,换来的不是感激,而是习以为常,甚至是轻视。周国强已经习惯了她的付出,就像习惯空气的存在,不会珍惜,不会感恩。
她走进屋,周国强已经关了电视,准备洗漱。林秀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紫砂茶杯。杯子还在,用了三十年,内壁已经积了厚厚的茶垢。她曾经很喜欢这个杯子,因为那是周国强送她的少数礼物之一。但现在她看着它,忽然觉得它像一个讽刺——连礼物,都是他用隐瞒下来的钱买的。
周国强从卫生间出来,见她还在沙发上,皱了皱眉:“还不睡?明天不是要早起?”
“明天我休息。”林秀云说。
“哦。”周国强应了一声,走进卧室。
林秀云没有动。她拿起那个紫砂杯,走到厨房,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杯子落在塑料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站在那里看了几秒,然后打开水龙头洗手,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早晨,周国强起床时,林秀云已经做好了早餐。和往常一样,粥、馒头、咸菜。周国强坐下,顺手去拿茶杯,发现位置空着。
“我杯子呢?”
“扔了。”林秀云平静地说,“太旧了,该换了。”
周国强愣了一下:“扔了?那杯子我用惯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林秀云打断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玻璃杯,“用这个吧。”
周国强盯着那个玻璃杯,又看看林秀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接过杯子,倒上水。林秀云注意到,他的手有些抖。
饭后,周国强出门了,说是去熟悉新工作的路线。林秀云收拾完厨房,坐在镜子前梳头。镜中的女人头发花白,眼角皱纹如蛛网,嘴唇因为常年紧抿而显得有些薄。她仔细地看着这张脸,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她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周国强说,他就是被她的笑容迷住的。
她有多久没有真心笑过了?林秀云想了想,记不清了。
她拉开衣柜,里面大部分是旧衣服,颜色灰暗,款式过时。最里面挂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是结婚时穿的,已经很多年没碰过。她取下来,在身上比了比。大小已经不合适了,但颜色依旧鲜艳。
林秀云换上出门的衣服,去了商场。她在一家服装店前驻足,橱窗里挂着一件墨绿色的外套,剪裁简洁,质地看起来很好。她走进去,试了试,镜子里的她似乎精神了一些。标价五百八,对她来说不是小数目。她犹豫了几分钟,然后拿出钱包。
“包起来吧。”她说。
提着新衣服走出商场时,阳光很好。林秀云抬头看了看天,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紧绷了很久的地方,松了一些。她经过一家甜品店,玻璃柜台里摆着精致的蛋糕。她走进去,买了一块芝士蛋糕,坐在窗边的小桌上,用小勺一点点地吃。
甜味在口中化开,带着浓郁的奶香。林秀云慢慢地吃着,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蛋糕了。每次经过甜品店,她总是想:太贵了,省下来可以买别的。但现在,她一口一口地吃着,感受着甜味带来的微小愉悦。
手机响了,是周国强打来的:“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跟以前的工友聚聚。”
“好。”林秀云说。
“你吃什么?”
“我吃过了。”林秀云看着桌上还剩一半的蛋糕,“在外面吃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哦,那晚上见。”
挂了电话,林秀云继续吃完蛋糕。她吃得很干净,连盘子上的奶油都刮下来吃了。然后她拿出手机,给儿子发了条信息:“周末有空吗?妈想你了,一起吃饭吧。”
儿子的回复很快:“好啊妈,我请你下馆子。”
林秀云笑了,这是她这几天第一次真心地笑。
傍晚回到家,周国强还没回来。林秀云开始准备晚饭,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做复杂的菜。她煮了两碗面条,煎了两个鸡蛋,烫了一把青菜。简单,但营养够了。
周国强六点半回来,看到桌上的面条,愣了愣:“就吃这个?”
“嗯,简单点。”林秀云已经坐下开始吃。
周国强看了她一会儿,没说什么,也坐下吃面。吃到一半,他忽然说:“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周国强摇摇头,继续吃面。
饭后,周国强又想去看电视,林秀云叫住他:“今天的碗你洗吧,我有点累。”
周国强明显怔住了:“我洗?”
“嗯,就几个碗,很快的。”林秀云已经起身走向卧室,“我休息会儿。”
她关上门,但没有立刻躺下。她靠在门上,听见厨房传来水声,还有碗碟碰撞的声音,比平时响一些。她想象着周国强笨拙洗碗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那天晚上,林秀云睡得比平时早。她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周国强的呼吸声。三十年来,这声音是她最熟悉的夜曲。但今晚,她第一次觉得这声音有些刺耳。
周国强翻了个身,手搭在她腰上。林秀云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周国强的手收了回去,翻到另一侧睡了。
黑暗中,林秀云睁着眼睛。她想起李梅说的话:“女人一定要有智慧的头脑,一定要爱自己,别人才会尊重你。”
她爱过周国强吗?爱过的,年轻时热烈地爱过。但爱是什么时候被消磨殆尽的?是一年年累积的谎言?是一次次失望的叠加?还是那些她生病时他不在身边的日子?她记不清了,就像记不清那件红毛衣具体是哪年不再合身的。
但有一件事她清楚了:从今天开始,她要爱自己。不是自私,而是自爱。她不会再为了省几块钱而饿肚子,不会再穿破旧的衣服,不会再把所有的苦都咽进肚子里。
周国强开始打鼾了,声音不大,但持续。林秀云轻轻起身,走到客厅。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出一片银白。她赤脚踩在上面,觉得有些凉,但很清醒。
她打开电视,调成静音,看画面无声地变幻。广告里,一个年轻女孩在阳光下奔跑,笑容灿烂。林秀云看着,忽然想起自己也曾经那样跑过,在嫁给周国强之前,在还没有学会沉默和隐忍之前。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林秀云关掉电视,回到卧室。周国强还在睡,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梦里也有烦心事。
林秀云躺下,闭上眼睛。她决定,今天要去把那件墨绿色的外套穿上,要去理发店剪个新发型,要去图书馆借几本一直想看的书。她五十八岁了,人生已经过去大半,但剩下的路,她要好好地、为自己走。
至于周国强,至于那些真真假假的工资数字,至于那些持续了三十年的隐瞒与敷衍——就随它去吧。她不会再追问,不会再心疼,不会再期待。她会继续和他生活,但不再把喜怒哀乐系于他身。
天亮了。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落在林秀云脸上。她睁开眼睛,看着那道光芒中的微尘飞舞,像极了那些她曾经珍视却又破碎的期待。
她起床,洗漱,换上那件新外套。镜子里的她,墨绿色衬得脸色好了些。她对着镜子笑了笑,虽然还有些勉强,但已经是个开始。
厨房里,周国强正在热昨天的剩面。看见她,他愣了一下:“这么早?还穿新衣服?”
“嗯,今天要出门。”林秀云说。
“去哪儿?”
“随便走走。”林秀云拿起自己的包,“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她走出门,没有回头。楼道里的光线有些暗,但她走得很稳。楼下,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林秀云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路还长,但她已经准备好了,一步一步,为自己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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