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2章 义兵
秦博一番“两全其美”的慷慨陈词终于说完,厅内一时静默。
冯大司马依旧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元逊此策,确是……别出心裁。秦校事一路辛苦,且先至馆驿歇息,此事关乎国策,容我与朝中诸公细细商议后再予答复。”
一番客套后,冯大司马命人礼送秦博出府。
待秦博的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外,冯大司马脸上的最后一丝礼节性笑容瞬间收敛。
重新坐回座位上,拿起那封信打开。
大司马冯公台鉴:
恪顿首再拜。
东兴一役,赖将士用命,天佑大吴,幸不辱命,逐北追奔,略定淮泗。此战之功,亦不忘公昔日输粮助饷之义,吴汉盟好,于此可见。
今伪魏丧胆,龟缩青徐,此正我盟邦戮力同心,共殄国贼之时也。
恪观天下之势,谯郡地悬淮北,于吴如衣锦夜行;南阳位扼荆襄,于汉若利剑藏鞘。
若能易地而治,则吴得地理之便,汉获东出之机,两相裨益,岂非天意?
公乃当世英杰,必能洞悉此中玄机。若蒙允准,可约期共伐青徐,分定中原。时不我待,惟公图之。
恪再拜。
看完,冯大司马轻笑一声:“时不我待,惟公图之?”
把信递给身边的阿虫,待他看完,然后才开口问道:
“你怎么看这个事?”
阿虫连忙躬身回答道:
“大人,孩儿以为,此事绝不可行!”
“哦?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大人你当着秦博的面骂曹你妈……
阿虫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然后清理了一下思路,这才重新开口说道:
“南阳乃荆北根基,西连武关、峣关可控关中,北出鲁阳可逼洛阳、许昌。”
“若让与东吴,其水师溯汉水而上,威胁我汉中、关中腹地,陆师出南阳盆地,则我中原之地门户大开!”
“谯县对伪魏来说,是重镇要地,但对我大汉来说,不过淮北孤地,其前有魏国彭城重兵,侧有吴国淮南虎视。”
“大汉若接手,立刻陷入魏、吴两面夹击之势,动弹不得,届时诸葛恪进可攻退可守,我大汉却是替他承受魏国的压力。”
“这哪是换地,这分明是想让大汉太阿倒持,自开门户。”
阿虫一口气说完,看向自家大人,但见大人不置可否,只是起身说道:
“跟我去书房。”
引冯令来到书房,在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前站定。
冯大司马拿起案上的鞭子,鞭梢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点向江淮与荆襄之地。
“你可知,为何孙权数十年如一日,一败再败,也要一直攻打合肥?”
“又为何,他早年甘愿背负天下骂名,行那背盟偷袭之举,也要将荆州夺入手中?”
鞭梢随之重重敲在荆州区域,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根源就在于,江淮与荆襄,乃是江南命门所在。”
“一旦让东吴完整占据此地,倚仗大江天堑,北筑江淮壁垒,西锁荆襄门户,便可形成一条完整的防线。”
“届时,就算是对手是早年据天下十之八九的伪魏,东吴凭借此防线,至少也能偏安数十年!”
他的目光落到认真听讲的阿虫身上:
“而若对手换成我们大汉,面对一个拥有如此完整防线的吴国,大汉要想混一宇内,同样也要多付出不少代价。”
“因为那样的话,不知将要徒然耗费多少粮秣,又要枉死多少将士的性命?”
冯大司马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鞭子“唰”地一声收回:
“可现在,诸葛恪竟想用一个食之无味的淮北谯县,来换我荆北腹心,战略要冲,委实可笑!”
“此策看似‘两全其美’,实则包藏祸心,妄图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吴国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战略布局!”
冯大司马冷哼一声:“其傲慢自负,已溢于言表!”
“他不会真以为,凭借东兴一场侥幸大胜,就有资格与我大汉平起平坐,甚至能将我冯某人,当作可随意摆布的棋子了吧?”
言毕,冯大司马把鞭子一扔,坐到案几前,意犹未尽,却又不肯再说。
见父亲这般情状,心头一动,趋前一步,轻声问道:“大人,既知其利,敢问……其害若何?”
世间之事,福祸相依,利害相生,这乃是冯氏家学中权衡得失的基本之道。
冯大司马抬眼看了看儿子,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缓缓道:
“害处么……其一,有伤我大汉‘信义’之名。”
“诸葛恪与吴人,说不得会借此大做文章,四处宣扬我大汉对盟约毫无诚意,只顾一己之私。”
“届时,天下不明就里者,或受其蛊惑。”
他微微一顿,嘴角泛起一丝洞悉人情的讥诮:
“人心便是如此古怪。你若对他百般有求必应,他视作理所当然,从无感激。”
“可一旦你有一次拒绝,他便会忘却你过往所有恩惠,只记得眼前这一次辜负,从而心生怨怼。”
“当然,”冯大司马话锋一转,语气平淡,“此害于我大汉,影响终究有限。”
“以江东鼠辈往日之举,想要标榜自家‘信义’,指责他人‘无诚’,不过是徒惹天下人耻笑罢了,掀不起太大风浪。”
“真正的害处,在于其二,”冯大司马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那便是灭魏之路,将更为迂回艰难。”
“吴人拿下谯县挡在前面,大汉若想东出灭魏,便难以直捣彭城。只能北绕河北,强渡大河,方能攻入青州腹地。”
他详细解释道:
“谯县以北的兖州虽也与青州接壤,但中间横亘泰山天险,更有大野泽等沼泽湖泊阻隔。”
“大军行进、粮草转运,反不如从河北平原渡河来得便捷。”
说到这里,冯大司马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凝重:
“而一旦我大汉主力在青州与魏军激战正酣之际,你猜吴国会如何?”
他自问自答,给出了一个几乎确定的答案:
“诸葛恪定然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他必会尽起淮南之兵,猛攻徐州。”
“只要让他拿下广陵、下邳这两处要地,东吴的江淮防线便将彻底连成一片。”
阿虫问道:“那依大人之意,还是要拒绝吴人的提议?”
冯大司马点头:“弊大于利,自然要拒之,你帮我拟一封回绝信。”
阿虫应下,很快就写好,递给冯大司马过目,同时问道:“大人,何时送出?”
冯大司马看完,瞟了他一眼,把信扔到案几上,漫声道:
“送什么送?先拿过去给你阿母过目,让她再抄一份。”
阿虫:……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右夫人张星忆款步而入。
她目光在父子二人身上一扫,语气带着几分嗔怪:
“大过年的,府外车马盈门,多少宾客等着拜会?”
“你们父子二人倒好,躲在这书房里图清静,莫非是要让我们几个姊妹去前厅应付不成?”
整个大司马府,能不经通传、自由出入这间核心书房的,除了冯大司马本人,便只有左右两位夫人。
冯大司马抬了抬下巴,示意案几上的两封信笺。
阿虫会意,连忙将吴国来信与大人的回信草稿拿起,恭敬地送到张阿母手中。
右夫人接过,迅速览毕,纤指轻点着诸葛恪的来信,沉吟道:
“依诸葛恪那般刚愎的性子,如今又正值意得志满目空一切的时候,阿郎这般直截了当地回绝,怕是会惹得他不高兴。”
冯大司马就知道她定是听闻消息特意赶来,所谓催促待客不过是个由头。
他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
“那又如何?他再不高兴,还能派兵来打我不成?”
说大汉不想要谯县,自然是假话——但前提是,不能拿南阳去换。
南阳,我不想给,谯县,我又想要,怎么办?
只能说,司马懿这老贼布下的局,确实起到了效果。
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却因为吴国的不可靠,而显得进退维谷。
思及此处,冯大司马不由心生愠怒:
都怪江东鼠辈!若不是他们信用太低,屡有前科,何至于此?
他半晌未听到右夫人接话,抬头看去,却见对方一双妙目正骨碌碌转个不停,显然思绪飞转。
冯大司马素知这位夫人常有智略,心头一动,连忙倾身问道:
“细君可是已有了计较?”
张星忆抬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确有一个想法,就是……风险不免大了些。”
“无妨,先说来听听。”冯大司马催促道。
右夫人轻笑道:
“阿郎此前不是已派了杜预、王濬前往蜀地,名为助吴,实为勘察水文,预作伐吴之备么?”
“想来阿郎心中也如明镜一般,吴汉之间的所谓联盟,维系不了几年了。”
她顿了顿:“说来讽刺,对于此事,魏、吴、汉三国实则心照不宣。”
“若非如此,司马懿不会行此驱狼吞虎之计,而诸葛恪,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试探我们的底线。”
“这已非东吴第一次觊觎我南阳之地。诸葛恪此番举动,与其说是提议,不如说是在试探我大汉还剩多少耐心,底线究竟在何处。”
冯大司马听了半晌,仍觉如雾里看花,未能抓住右夫人话中的核心意图,不由微微皱眉:
“细君,说了这许多,你究竟有何良策?莫要再卖关子了。”
右夫人莞尔一笑:
“阿郎怎的还不明白?妾身的意思是,这东吴啊,就如那记打不记吃的猢狲。”
“你若是对它的屡次挑衅一味隐忍、置之不理,它非但不会感念你的大度,反而会认定你软弱可欺,越发得寸进尺!”
她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手指点了点在代表吴国的区域,声音清晰而果断:
“唯有看准时机,给它一记结结实实的闷棍,让它知道疼,疼到骨子里,它才会消停片刻,学会什么叫规矩!”
冯大司马的目光随着她手指落到舆图上,有些迟疑道:
“打它?怎么打?若我大汉先行兴兵,这背盟弃义的骂名,岂不是要由我们来担?”
右夫人微微一笑。
——
新年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消散,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在长安城广为流传:
吴军攻占谯县后,竟悍然挖掘曹氏祖坟,将棺椁骸骨弃于荒野,任由野狗啃食!
消息传出,举城哗然。
原魏国济北王,如今在季汉为官的曹志闻此噩耗,如遭雷击,当场哭嚎一声,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被救醒后,他披头散发,身着素服,不顾一切地冲向皇宫,匍匐于阙前,以头抢地,哭声撕心裂肺:
“陛下!陛下啊!谯县乃臣之祖茔所在,今遭吴狗如此践踏,先祖骸骨曝于荒野,臣……臣痛彻心扉,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
“臣恳请陛下发天兵,收复故土,收拾骸骨,若得如此,臣愿生生世世,结草衔环以报陛下隆恩!”
其声悲怆,闻者无不鼻酸。
宫门守卫亦为之动容,纷纷侧目。
良久,宫门开启,内侍传旨宣召。
天子刘禅端坐于上,听着曹志泣血般的控诉,面露极大的悲戚与为难,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爱卿悲恸,朕心亦然。然……然吴国终究是盟邦,虽有暴行,朕若贸然兴兵,岂非背弃盟约,失信于天下?”
“此事……朕必遣使严诘吴主,令其给个交代,爱卿还需节哀,从长计议啊!”
曹志闻言,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
他不再哀求,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至高无上的御座,重重地、一下、两下、三下地磕头。
每一次叩首都伴随着额骨与金砖的撞击声,鲜血染红了一片地面。
随后,他挣扎起身,仰天悲啸一声,踉踉跄跄,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蹒跚着走出了大殿,将那叹息与无奈甩在身后。
曹志失魂落魄行走在长安街头,目光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直到路过那栋悬挂着东吴旗帜的馆驿。
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眼,这才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受伤猛兽,跌跌撞撞地扑向驿馆大门!
“吴狗!滚出来!”
一声嘶哑的咆哮,在驿馆周围的响起。
曹志涕泪交加,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变形:
“吴狗!吴狗!两国交兵,尚且不戮降卒,不毁宗庙!尔等吴狗,背信弃义之邦!禽兽不如之徒!”
“占我疆土,犹不知足,尔等竟敢行此掘人祖坟、曝尸荒野的绝户之计!此乃人伦尽丧,天地不容!”
他越骂越激动,引得街上百姓纷纷驻足围观,人群迅速聚集过来。
“吴狗听着,此仇此恨,倾江淮之水难以洗刷!我曹志在此对天发誓,只要一息尚存,必与尔等吴狗不共戴天!”
驿馆内,秦博早已被门外的喧哗惊动,他躲在窗后,看着状若疯魔的曹志,以及越聚越多,面露愤慨的长安百姓,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根本不敢露面。
曹志骂至酣处,气血翻涌,连日来的悲恸、绝望、愤怒交织在一起,猛地冲上头顶。
他只觉得喉头一甜,“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在驿馆门前的地面上溅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殷红。
他身体剧烈摇晃了几下,指着驿馆大门的手指尚未垂下,便眼白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街道上,人事不省。
“曹公!”
“吐血了!曹公被吴人气得吐血了!”
“快救人!”
现场顿时大乱,百姓们惊呼着涌上前救助。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城。
夏侯氏与曹氏乃是姻亲,夏侯霸闻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吴狗安敢如此!安敢如此欺我姻亲?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毌丘俭本就心怀故魏这才起兵反对司马氏,此刻亦是怒发冲冠:“掘人祖坟,天理难容!陛下顾全大局,我等岂能坐视?”
就连早早就归降大汉的游楚等人,也对此暴行义愤填膺:
既为汉臣,自当以忠义立身,然忠义岂是空谈?更在人伦底线。
吴狗掘坟曝骨,此乃践踏人伦之恶行,天道公理难容!
若因惜身而默不作声,忠在何处?义在何方?
一时间,众多曹氏旧将纷纷前往曹志府邸探视。
见过曹志之后,他们更是脱下官服,换上素缟,打出“收葬先骸,尽人子之孝;诛灭国贼,全忠臣之节”的白幡,宣布组建“复雠义军”。
对外宣称此举纯属“臣子私愤,为国除害”,与朝廷无涉。
今日之为,非为故国,实为天下公义,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夏侯霸、毌丘俭等人甚至当场毁家纾难,散尽财帛以募敢死之士。
长安城外,很快便聚集起一支群情激昂,同仇敌忾的义军,兵锋直指东南方的谯县。
右夫人立于望楼,望着长安城激昂的人群,轻声叹息:
“妾身原只想借朝廷之势,替曹志讨个公道,向吴人施压,换取实利。”
“孰料阿郎你……竟直接让他亲自持刀,更将吴人打成了‘国贼’,诸葛恪怕是难以收场了。”
冯大司马负手而立,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语气平淡:
“他既唤我一声叔父,我这做长辈的,自然要心疼他。”
“唯有让他亲自执剑,以天理人伦之名,行复仇雪耻之实,方是真正成全他的忠孝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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