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0章 落幕
东兴惨败的消息传回彭城,如同在已近干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伪魏朝堂顿时炸开了锅。
若此败是折在汉国手中,诸公或许还能默然——毕竟也“习惯”了。
毕竟天子从洛阳一路“东巡”至这彭城偏隅,一败再败,败于强汉,似乎已成了某种无奈的常态。
不习惯又能如何?
可此番,竟是败于吴国,败于那向来被视作“偏安一隅”、“仅恃水战”的东寇之手。
而且这非是小挫,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溃败,转眼间淮南沃土尽失,连帝乡谯县也沦于吴人之手。
这般的奇耻大辱,瞬间击穿了大魏朝臣们心中最后一道侥幸的防线。
一种从坐拥天下十三州到蜷缩青徐二隅的巨大落差感,化作了滔天的愤懑与难以接受的羞耻。
曾几何时,大魏睥睨天下,吴寇不过是割据一隅的跳梁小丑。
如今,竟连这“跳梁小丑”也能随意踩上大魏一脚了么?
朝堂之上,悲愤、质疑、恐慌的情绪交织弥漫。
而其中,以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二人的反应最为激烈。
他们仿佛是找到了宣泄怒火的出口,更似是看到了某种契机,竟联袂上奏,言辞犀利:
“陛下!司马昭年少轻狂,丧师辱国,丢城失地,罪莫大焉!臣等恳请陛下,即刻罢免其所有职衔,下狱论罪!”
这石破天惊的劾奏,如同在死水般的朝堂上砸下一块巨石,惊得满殿文武心头俱震,面面相觑。
然而,对于二人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张缉紧跟而出,提高声调,将矛头指向了那虽卧病在床却仍如阴影般笼罩朝堂的庞然大物:
“臣附议!且臣以为,司马昭之败,非独其一人之过!太傅识人不明,遣子轻出;决策失误,纵容败绩;教子无方,致有今日之祸!”
“太傅于国有辅政之责,于家有训导之任,如今国损兵折将,地失千里,岂能安然高卧,置身事外?臣冒死恳请陛下,一并追究太傅司马懿失察渎职之重罪!”
话音落处,整个大殿霎时间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
这已不仅是追究败军之将,其锋芒更直指幕后。
谁都明白,这已不止是弹劾。
这积郁已久的怒火,终于借着东兴败绩,找到了爆发的突破口。
一时间,彭城山雨欲来,暗流汹涌。
——
彭城,太傅府内室。
药石的气味几乎压过了熏香,司马懿躺在榻上,面容枯槁,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般。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听到司马昭踉跄入内的脚步声时,骤然迸射出一丝光芒,随即又化为一种复杂的审视。
司马昭一身征尘,挟着凛冬的刺骨寒意,人未至,声先到,语气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担忧与惊惶:“大人!大人!”
他疾步闯入内室,目光急切地投向病榻。
却见司马懿正半倚在榻上,虽面色枯槁,气息微弱,但却与外界所传“病重不省人事”的流言判若两人。
司马昭猛地刹住脚步,脸上原本的惊慌失措,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所取代。
父子二人默然对视片刻,室内只闻司马昭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司马懿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却平稳:“回来了?”
“是,”司马昭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几步,语气中仍带着后怕,“孩儿刚进城,就听闻四处都在传言,说大人您……您……”
司马懿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嘲讽:“都说我快死了,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了,是吧?”
他随即冷笑了两声,那笑声中透着了然与轻蔑:
“若非如此,张缉、李丰这些宵小之辈,怎敢如此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司马昭闻言,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太傅病危昏迷,其子司马昭又新遭大败,身负重罪,这无疑是扳倒司马氏的天赐良机。
这世间,从来不缺冒险以图富贵的人。
原来大人这是要以自身为饵,诱使所有潜藏的敌人浮出水面。
想通了此节,司马昭又惊又喜,一时呐呐又不知该如何接话。
“过来吧,”司马懿缓了口气,说道,“仔细说说,这一战,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此问,司马昭刚刚稍缓的心情瞬间又被沉重的愧疚淹没。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将头深深埋下,声音再次变得哽咽:
“大人……孩儿……孩儿有负重托,损兵折将,罪该万死!”
他将淮南兵败的经过艰难禀报,每说一字,都让他如砂刮喉。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发作。
直到司马昭言毕,室内陷入死寂,司马懿好一会才缓缓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子上,诸葛恪会假戏真做,吾从一开始就已料到,却没有给你任何提醒,你可知为何?”
司马昭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不解。
“因为为父就是要看看你……”司马懿轻轻喘息着,浑浊的眼睛盯着儿子的脸,“在明知可能是陷阱的情况下,会不会多备下几手后招!”
他语气陡然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诸葛诞不知内情,毫无防备,情有可原。可你……你是知道的!”
“你却依旧将希望全然寄托于诸葛恪的信义之上,如此轻率,岂是执掌大局者所为?”
这番话,如同鞭子般抽在司马昭心上,比战败的耻辱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脸色煞白,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孩儿愚蠢!孩儿让大人失望了!”
看着儿子羞愧无地的模样,司马懿眼中的厉色稍缓,语气也缓和了些许:
“不过,你最后能当机立断,焚毁寿春粮草军械,避免资敌,又能于乱军中,带回两万余士卒。”
“更不忘飞马传讯,令郭淮及时弃守谯县,保全实力,这些还算可圈可点。”
这并非宽恕,而是指出他尚未完全朽木不可雕。
司马昭闻言,心中稍安,却依旧不敢抬头。
“至于那折损的四万余人马……”司马懿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你不必过于挂怀。”
司马昭一怔。
“那些人马多是王凌旧部,盘踞淮南多年。其后又由诸葛诞这等心思难测之人统领,早已泾渭不分,难以真正为我司马氏所用。”
司马懿的眼中闪过寒光,“此番折损,虽让人痛心,却也可以趁机清洗一遍,去除了内部的隐患。”
他歇了口气,缓了一缓,这才继续引导司马昭:
“况且,此战本就是诸葛诞一意孤行,强求于寒冬用兵,以致损兵折将,这首要罪责,他无可推卸。”
“如今他锐气尽失,惶惶不可终日。经此一役,此时正可将其握于掌心。”
“他不是琅琊人么?为父会表奏他去安抚徐州,想必他定会尽心尽力。”
说到这里,司马懿努力聚焦目光,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语重心长,字字诛心:
“子上,虽说为父病重将死的消息是为了引出逆党,但……为父的时日,恐怕确实无多矣!这司马家的担子,终要落到你肩上。”
“值此乱世,万万要切记:乱世如虎,人心难测,万不可轻信于人。谋事当以己为先,利我者方可为援,此乃存续之道。”
司马昭听着大人这般教诲,回想自己的轻信与大人的谋划,羞愧、悔恨、感激……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水,再次涌出。
他紧紧握住大人枯瘦的手,哽咽道:“大人,孩儿……明白了!孩儿定不负大人教诲!”
哭完了,司马昭看向病榻上的大人,抹了抹眼泪,有些羞愧地低声问道:
“大人,此次兵败,声势浩大,大人虽早有安排,但孩儿听闻,朝堂上群情汹汹,会不会不好处理?”
司马懿轻蔑一笑:
“些许浮言,何足道哉?你莫要忘了,清洗曹爽余党时,为父就已将青、徐二州上下官员彻底梳理。”
他歇了口气,不厌其烦地给司马昭点出关键布局:
“如今青州有王昶坐镇,都督兼州牧督青州诸军事,借泰山之险足可屏障东北。”
“至于徐州,现在吕县有王基,下邳有郭淮,彭城有你我,三城互为犄角,固若金汤。”
“王昶、王基、郭淮,此三者,皆为良将,又忠于我司马氏,如此,青徐二州已固。”
“这彭城内的诸公,无兵无粮,除了嘴上说一说,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寒意更盛:“让他们跳出来,正好,及早铲除,免生后患!”
“张缉……李丰……哼!”
张缉是国舅,其女儿是张皇后,也就是曹芳的皇后。
而李丰,其儿子则是娶了公主。
这两个人之所以这么快就跳出来,其意不言而明。
司马昭听完自家大人的布局,只觉得心里这才完全安定下来,同时又有一股复杂而带着敬佩交织着涌上心头。
原来大人早在卧病之前,就已经将最坏的局面都算计在内。
甚至这一场败仗,都被他用来算计。
他再次深深叩首:“孩儿……明白了!大人算无遗策,孩儿万万不及!定当谨记大人教诲,绝不再让大人失望!”
司马懿看着儿子眼中那最后一丝惶惑被坚定取代,微微点了点头,终于缓缓合上眼,仿佛了却了最后一桩极大的心事。
“去吧,把身上的尘土洗一洗,莫要把自己的失态让别人看了去,以免心生轻视。”
“喏。”
——
嘉平二年十二月的彭城,寒风裹挟着血腥气。
张缉、李丰等人“勾结王凌旧部、图谋废立”的罪状被人告发,然后被朝廷昭告天下。
有司审理神速,转眼间,彭城原本日渐减少的公卿又少了几家,刑场上的积雪被染成暗红。
月底,青徐二州遭遇大寒,冻毙的百姓尸骸枕藉,哀鸿遍野。
彭城市井皆在传言“今上失德,上天降罚”。
嘉平三年正月,新年伊始,彭城却无半分喜庆。
司马懿的心腹贾充、钟会率先发难,联名上书太傅与虞太后,奏章言辞激烈:
“陛下昏聩,宠信张缉、李丰等奸佞,以致天怒人怨,淮南丧师,疆土沦丧。”
“今青徐大寒,冻殍遍野,此乃上天降罚!为社稷宗庙计,为天下苍生计,陛下当效法古之圣王,禅位贤能,以息天怒!”
消息传出,病榻上的司马懿顿时“勃然大怒”,强撑病体,厉声驳斥二人:“放肆!臣子岂可妄议君上?此事休要再提!”
然而,贾充、钟会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暗中串联,纠集了越来越多观望风色的官员。
第二次联名上书的声势更为浩大,言辞也更为尖锐,直指曹芳“德不配位,祸国殃民”。
紧接着,第三次、第四次……
请愿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仿佛整个朝廷的“民意”都已沸腾。
司马懿则每次都坚决地予以驳斥,但驳斥的力道一次弱于一次,态度也由震怒逐渐转为沉吟。
最终,在又一轮声势浩大的群臣跪谏之后,卧于病榻的司马懿终于显露出极度疲惫与万般无奈之色。
他长叹一声,声音沙哑,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对众人说道:
“诸公忠义之心,天人共鉴。然废立之事,千钧之重啊!罢了,罢了!国家危殆至此,若再不革故鼎新,恐社稷倾覆,吾等皆成千古罪人!”
他顿了一顿,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决心,痛心疾首道:“为安天下,司马懿唯有顺从众意了。”
至此,司马懿不得不被迫同意废立,勉为其难地奏请虞太后,下达了废黜曹芳的诏书。
大魏太傅、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臣司马懿,奉皇太后殿下懿旨,昭告天下:
朕以渺躬,嗣守鸿业,夙夜兢惕,弗敢荒宁。
然自临御以来,天变屡见,灾异频仍。
淮南失律,疆土日蹙;青徐大寒,黎元冻馁。
此皆朕德薄能鲜,上干天和,下失民望,以致皇天降谴,祖宗震怒。
近者,张缉、李丰等包藏祸心,勾结外藩,图谋不轨,几倾社稷。
虽赖祖宗之灵,元勋之力,凶党伏诛,然朕之不明,失察于肘腋,实难辞其咎。
每览灾异之书,夜不能寐;思及苍生之困,涕泗交颐。
昔尧禅舜而不子,唯贤是与;汉文让魏而存祀,实为国谋。
今朕遭家不造,忝居宸极,既无以安宗庙,又无以保黎庶,若犹贪恋天位,必致上天降罚愈烈,百姓罹祸益深。
与其惜一人之尊荣,孰若全万姓之性命?与其恃顽抗命而招殄灭,孰若效先圣之遗风而保宗祧?
皇太后殿下慈恩广被,恻朕年幼失教,屡蒙训诫而未能改愆。
为保全朕身,免遭天谴,更为大魏江山永固,天下苍生安康,特颁慈谕:
朕即日退处藩邸,去皇帝号,改封齐王,俾得闭门思过,以终天年。
高贵乡公髦,德才兼备,聪哲仁孝,深肖世祖武皇帝遗风,宜承大统,即皇帝位。
望尔文武百官,尽心辅弼,共扶社稷,克绍武帝之烈,再造中兴之业。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嘉平三年正月五日
年仅十三岁的高贵乡公曹髦,便在这肃杀的气氛中被推上了前台。
瑟瑟的寒风中,曹髦的车驾行至临时皇宫前,以司马懿、司马昭父子为首的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曹髦走下轿辇,欲向群臣还礼,司礼官急忙低声道:“陛下万乘之尊,不必还礼。”
“吾亦人臣耳。”曹髦轻声回答,目光扫过跪在最前方的司马父子,眼底看不出情绪。
左右又劝他依例乘舆入宫,他却道:“吾被太后征召,未知所为。”
在太后宫中完成拜见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当曹髦从司马昭手中接过那方沉甸甸的传国玉玺时,少年天子非但没有躬身,反而微微昂首。
手捧着那方象征天下的玉玺,动作间不见少年人的局促,亦无讨好权臣的谄媚。
年轻气盛的天子,脊梁挺得笔直,抬起的脚尖,几乎就要踢到司马昭身上。
高台下边,被侍从搀扶着的司马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那双深陷的眼眸中,原本浑浊的目光闪过一丝寒意。
立了曹髦为帝,司马懿又以“牛继马后”为由,毒杀牛金。
做完这最后一桩“扫尾”的活儿,他似乎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谁知,从这夜起,太傅府便再不太平。
司马懿开始夜夜被噩梦缠身,而梦的主角,总是那个在淮南被他逼得自尽,死后仍被夷灭三族的王凌王彦云。
梦中,王凌或是身着囚衣,七窍流血,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或是率领阴兵,在淮水之上擂鼓索命。
司马懿常在深夜惊坐而起,冷汗浸透重衣,对着空无一人的寝室惊恐万状地嘶喊:
“彦云饶我!彦云饶我!我知错了!非我要杀你,是……是形势所迫啊!”
值夜的侍从听得毛骨悚然,皆言太傅被厉鬼缠身。
不知是王凌索命有术,还是自己疑神疑鬼,嘉平三年二月初,被折磨得精神崩溃的司马懿在惊惧交加中一命呜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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