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王里根自传

我叫王里根，生逢战乱年代，成了逃荒的灾民，于隆庆三十八年来到京城。

由于没有户籍，我只能东躲西藏，乞讨为生。

世人总觉得，实在活不下去，我就去要饭，总不至于饿死，但现实远比想象的残酷。

我才上街要饭了一天，便由于是陌生面孔，被几个同样衣衫褴褛，手持破碗的乞丐围住。

他们来势汹汹，说这条街是他们的地盘，并问我是哪条道上混的，竟然这么不懂规矩，敢踩过界抢食。

我连连忙表示自己是灾民，又卑躬屈膝，向几人讨好道歉，诉说自己不清楚这里的规矩，马上就离开。

这几人一看我身家清白，什么都不懂，也不像混帮派的，当即对视一眼，表示只要加入他们，便可以在这条街上安心乞讨。

此时我已经饿了好几天，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活不下去了，有机会要饭都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当即对几人感恩戴德，以后一定马首是瞻。

他们看我可怜，饿得皮包骨头，再不吃饭就要晕过去了，其中一人丢出半个沾着土的馒头，我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拿起来便啃，看得几人直摇头。

快要饿死的人，已经不能算人了，谁有吃的，谁能让他活下去，他就感激谁。

这世道不景气，大家都生存艰难，有些时候，半个馒头就能买一条命！

就这样，我捡了一条命，成了城南煊赫街的一个乞丐。

第二天，我见到了我们煊赫街的刘丐头。

他身上虽然有一股恶臭，据说这辈子都没洗过澡，但为人十分和蔼，对手下的乞丐们也很宽容，大家要来的钱财食物，他抽成也很低。

可是，第三天，他便满脸是血，颤颤巍巍地死在了我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当乞丐，也要像江湖帮派那样，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地盘。

刘丐头为了让大家有饭吃，为了不被其他乞丐夺走我们赖以为生的煊赫街，孤身去了城南赫赫有名的乞丐巷里，与其他丐头进行谈判。

结果，巷子里发生了火拼，刘丐头的实力不如对方，惨遭重创。

不过他也把对方丐头打成了残疾，双方都没落下好。

就这样，刘丐头拼着最后一口气，挺直腰杆离开了乞丐巷子，等回到煊赫街，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乞丐世界的黑暗，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瓜分京城的大街小巷。

刘丐头就这样死了，我们又推举出了新的杨丐头。

他人虽年轻，但十分的强壮，还有一身武艺，为人也是热情好客，很讲义气，在我们十多个乞丐之间很有威望。

可是，没出一个月，他便消失在了我们视野中。

经过多方打听，我们才知道，由于杨丐头不会来事，也不满足刘丐头之前给巡街差役上贡的例钱份额，得罪了官差，被安了偷盗的罪名，抓入了大牢。

乞丐们在街上，要饭只是蝇头小利，真正来钱快的，非偷盗莫属。

就连我这种刚成乞丐不久的新人，也已经偷过两次东西，顺过人家的钱袋子，最近还在练习手速，方便“摸钱”。

我去牢里探望杨丐头时，他已经被鞭子打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躺在牢房中，等待阎王无情收割他的性命。

这一次，我再次认识到了世道的残酷。

但这一趟我也有收获。

出入大牢的时候，我听到了狱卒们悄悄议论“武阎王”，说他年龄虽小，刑讯手段却十分了得，牢里没有他撬不开嘴的犯人。

然后，我正准备离开天牢的时候，便遇上了前来当值的武阎王。

他为人不算和善，只是轻轻斜了我一眼，便走了过去。

我战战兢兢，岂敢得罪这种大人物？

只能躬身哈腰，低着脑袋，不敢直视对方。

直到武阎王走远，我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心有余悸离开。

在街面上讨饭吃的三教九流，没有不怕狱卒的，尤其他们这些乞丐还干偷盗勾当，入狱是迟早的事情，得罪了狱卒，死了都没人收尸。

就这样，我和武阎王有了一面之缘。

但他，大概不会记得我这么个小人物。

岁月匆匆，转瞬几年。

我凭借着能说会道，八面玲珑会来事的能力，从一个街头小乞丐，慢慢熬成了煊赫街的丐头。

又靠着足够硬的骨头，还有一手庄稼把式，在几十次火拼中安然无恙，没有断手断脚变成残疾人，直到也成了街面上德高望重的人物，在乞丐巷子里有了一席之地。

这几年，我还认识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奴婢，像我一样命苦，但为人老实本分，不嫌我出身低微，也不嫌我是要饭的乞丐，我们俩便走在了一起。

为了让她过得好一些，我越发拼命努力，想要多弄些银子改善生活。

可是，我们这些乞丐，真的没什么出路。

哪怕我已经混成了丐头，常住在乞丐巷子里，收入依旧微薄。

我们偷盗乞丐弄来的钱财，必须按时上交，否则便会大祸临头。

我们所有的例钱，差役拿得只是小头，总捕拿中头，顺天府的大人物，才能拿到大头。

剩下那一两成，才是我们这些乞丐的。

遇上好年景，日子还好过一些，遇上大灾大难之年，别说普通乞丐了，就连我这个丐头，也只能勉强养活自己，花天酒地简直是异想天开。

就这样，我苦苦寻找出路，却无计可施，只能安慰自己多些耐心，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静待天时。

不知不觉又是几年过去，由于我经常偷窃，难免被乡邻举报，入狱成了常事，光今年就进去了四次，但每一次都能平安出来。

这时候便显出了上贡的好处，差役们收了钱，我在牢里不会太遭罪。

入狱期间，我见过武阎王多次，据说他已经成了镇抚司的七品总旗大人，放在外界，那是妥妥的县太爷级别，位高权重，主掌一县生死。

我很想结交他，可在武阎王这等大人物眼里，我这种时代最底层的乞丐，又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

我很自卑，也很害怕，生怕自己哪一句话不对，便得罪了大人物，弄得个惨死下场。

就这样，我郁郁不得志，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机会。

直到这一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了！

一个穿着差服的年轻人，身姿笔挺走进了我们乞丐巷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牢里的武阎王！

我心头一紧，还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但也只能耐着性子第一时间上前迎接，低头哈腰，满脸讨好。

结果，武爷不但没找茬，还开口让我帮着办事。

这一刻，我知道，我命运的转折点来了！

哪怕武爷让我办的事情，会得罪威武将军，一个在京城很有势力的将军，碾死我们这些乞丐，就像收拾蚂蚁一样容易，但我依旧借着为民伸冤的名义，答应了武爷的吩咐，拼了命也要把事情办好。

武爷终于露出了微笑，说以后要在牢里请我喝酒，我强掩内心的欢喜，将武爷送出了巷子，直至对方走远，才露出了兴奋之色。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在牢里，在街面上，在官府层面，有了巨大的保障！

这一天之后，我的生活果然好了起来，不但有了勇气让媳妇怀孕，街上的差役也极少再为难我。

我出入天牢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容易，狱卒们看在武爷的面子上，也不再对我非打即骂，说话变得十分客气。

以至于，我每到冬天，都会去天牢当“蹭客”，在牢里取暖过冬。

而我的乞丐同行们，基本都买不起柴火，大雪寒天，街上人迹罕至，根本要不来饭。

他们要么被冻死，要么被饿死，等到明年开春，乞丐数量至少得减员一半！

而我就舒服了，天气一冷，直接往天牢里钻。

为了和武爷常见面，我去的时候还卡着时间点，专门找了个鹅毛大雪的天气，趁着狱卒们大早上点卯的时候才进去。

果然，我撞见了武爷。

他对我十分亲切，上下打量我一顿，还笑着主动调侃我，说我四肢还健全，很难得。

我连忙回答我是托了武爷的福，不然巷子里火拼，早被打死了。

武爷很吃我这一套，当即便将牢里的钥匙丢了过来，让我自己入狱找个房间住着。

在天牢里混成这样，我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我敢说，大坤王朝有史以来，我是乞丐群体里第一个混得这么牛掰的！

就这样，我在杂犯区安安稳稳住了下来。

把饭钱交够，没人会为难我，一日两餐有保障，按时按点有饭吃，也不用担心各种危险，简直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说实话，如果不是家底不够，还有媳妇和孩子要养活，我真想就这么在天牢里住一辈子。

…………

这一日。

我正躺在板床上，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忽然发现，武爷今天有点不对劲。

他平时也经常巡视牢房，但绝没有这么勤快。

小半天时间，我掐指算了算，他已经绕了天牢四五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我知道，天牢我肯定没有武爷熟悉，他为难的事情，我也一个小人物，大概率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他每次路过牢房的时候，我都会谄媚跟他打声招呼，免得让武爷觉得我不懂事。

这一回，武爷没有再走过去，反而站在牢门口，跟我聊起了家常。

我受宠若惊，连忙带着感恩之心向对方道谢，能在牢里取暖，都是武爷带来的。

之后，武爷关心起了我的生计，询问我待在牢里，不怕别人抢我饭碗吗，我把实际情况讲了一遍，鬼天气能把人冻死，大家哪还有心思抢地盘，不赶紧找门路求生，来年就是一具尸体。

我们两人聊着聊着，我突然意识到，我来京城已经十二年了，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乞丐这碗饭恐怕会吃到死。

可怜我的媳妇，还有孩子，跟着我这个没用的丐头，只能勉强过活，连个安居之地都没有，大冬天还得住在赵员外家的柴房里才不会被冻死。

我把这些情况都讲了，我看得出来，武爷很羡慕我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他不清楚，我一个乞丐，哪里买得起房？

努力一辈子，恐怕连京城的一个茅房都买不起。

武爷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突然问出了一个让我发愣的问题……

他问我有没有梦想，我只觉这两个字好新鲜，原来梦和想，还能这样组合。

我仔细想了想，我真的没什么梦想，也不配拥有梦想，那不是我一个被残酷世道磨平棱角的乞丐可以妄想的东西。

最终，我只告诉武爷，我的梦想是孩子媳妇平安，不被饿死。

而武爷接下来的话，直接让我懵了。

他竟然说如果有人给我一万两银子，要我效死……

那可是一万两！

我一百辈子都未必能攒这么多钱。

武爷的话还没说完，我激动之下，已经噗通跪下了。

别说一万两，就算有人给我五百两，我也会毫不犹豫卖掉这条命，三刀六洞绝不皱眉！

见武爷错愕，我又满心期盼，如果真有人用五百两买我的命，我只要四百就行，剩下的给武爷当酒钱。

说起酒这事，武爷终于想起来了他要在牢里请我喝酒这事，还说他的事情若是成了，给我五倍的银子。

等到武爷离开，我望着酒壶下面的银票，打开一看，足足两千两！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眼眶通红，朝着武爷的方向连连磕头。

我知道，我们一家人的命运，终于改变了，我的媳妇和孩子，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但我也知道，从此以后，我的这条命，便是武爷的！

之后，武爷让我办了一些事情，把他的杂院卖掉，还有其他宅子，全都换成了我媳妇的，免得被人查到他的落脚点，还有他的兵器，我也秘密埋了。

武爷问我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我告诉他全都安排妥当了。

接着武爷又拿出了一万两的银票，我知道，这一刻，是我展现忠义的时候了。

回到天牢里，我毫不犹豫的服下了毒药，静静等待着死亡。

武爷给得太多了，我没有能够回报他的东西，只有这一条烂命，才能报答他的恩情。

毒药入体，我心里没有半分对死亡的恐惧。

我只知道，武爷待我不薄，我欠他太多，应该主动报恩，而是等他过来提醒我喝毒药。

我虽然是个小人物，但我也懂恩义。

大丈夫，当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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