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二章 仓皇西顾
当维特总督回到满剌加港口时,他没有下船,他站在甲板上,看着这座夺取还不到三个月的港口。
港口内仍旧能看出硝烟的痕迹,城内也只见萧索。
不重要了!
因为他只能走了!
维特下令,立即装载所有能带走的物资,十二个小时,只有十二个小时,时间到了后,立即出发回和兰,所有带不走的物资,就地焚毁。
命令下达,没有人有异议。
就算是没有跟随舰队前去攻打巴达维亚的士兵,从他们狼狈的神情上,以及破损得不像样子的明轮舰,也猜出了这必定是场惨败。
只是他们不明白的是,公司有如此威力的舰队和武器,怎么还能被打成这样?
他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但他们不敢问!
这些问题就是一把扎向维特总督的尖刀。
和兰水手们把煤炭一筐筐搬上船,动作机械,眼神空洞。
他们中有些参与了夺取满剌加的战斗,还记得当时冲锋时的热血,记得明国守军最后的顽强抵抗,记得把和兰旗帜插上总督府时的狂喜。
现在,他们要把这面旗帜亲手降下来。
而且,要赶在明国舰队抵达之前。
一艘瑞典的舰船慢慢驶入港口,甲板上,瑞典受伤的指挥官斯滕博克从船上下来,得知维特没下船之后,急忙登上主舰。
“范.德林特.维特!”斯滕博克冲进舰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我们响应你们的号召,派出最精锐的士兵参战,现在,两艘舰船都沉没了,一千精锐,现在活着的不到两百,损失如此惨重,谁来承担?”
维特缓缓转身。
斯滕博克第一次在这位总是冷静的的总督脸上,看到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
除了战败的沮丧之外,还有一种更深的,来自认知层面的恐惧。
“承担...损失?”维特喃喃重复,忽而又笑了起来,“斯滕博克指挥官,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现在该想想,怎么能安全地回到和兰,而不是在这里讨论谁来承担责任,这不是我们应该烦恼的事了!”
斯滕博克闻言,指着甲板外道:“不是下令撤退了吗?我们一走,明军难道还会追过来?”
“我不知道...”维特摇头,“不过郑芝龙这个人,比海盗还要像海盗,如果他发起狠来...”
斯滕博克脑中想起今早的景象,这怕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
明国舰队如黑色山脉般从晨雾中升起,三十二艘蒸汽战舰喷吐着浓烟,排成完美的战列线。
他们的火炮齐射时,整个海面都在震颤。
那门巨炮开火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斯滕博克打了个冷颤,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那之前说的,南洋的掌控权...”
“南洋的掌控权...哼...不说满剌加,”维特白了他一眼,“我们在南洋的所有还剩下的据点,只怕都保不住,所以,我们要赶紧回去,把消息带回去,不是增援,是警告!”
警告阿姆色特丹,警告伦敦,警告巴黎!
东方那头睡狮,不但醒了,而且长出了钢铁的爪牙!
舰桥里死寂。
只有港口传来焚烧声,和蒸汽锅炉苟延残喘的嘶鸣。
“我们这次远程,是亲口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一个怪物啊!”
而自己,承载着瑞典希望的指挥官,将成为把这个噩耗带回去的那个人。
更有可能...他自己会成为噩耗!
“可我的船...”斯滕博克看了一眼外面,他的蒸汽舰都损失在了海上,只有一艘盖伦船逃了回来,此刻也正在紧急修补。
可就算修好,也跑不过明国的舰队!
“我这里可以加你一个,但,只能加你一个!”维特听出了他的意思。
“一个?”斯滕博克瞪大了双眼,他还有一百多士兵,难道就要抛弃他们了吗?
维特没有再说什么,但态度很明确。
斯滕博克,要么一个人上自己这艘船,要么回他自己的盖伦船,同他的士兵同生共死!
斯滕博克转身,踉跄离开舰桥。
“总督,”这时,留守满剌加的军官小心翼翼走近,“总督,港内,没什么可烧的了,煤炭已经全部装船,但总量只有一千七百吨,只够舰队航行到锡兰,食物和淡水,勉强够二十日。”
二十日。
从满剌加到好望角,正常情况下需要四十天。
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在途中补给。
而沿途的葡萄牙据点、法兰西商站,会愿意把宝贵的食物和水,给他们吗?
维特不知道。
但他知道,必须走。
十二个小时后,和兰、瑞典组成的逃亡舰队,缓缓驶出港口。
三个月前,他意气风发地率领舰队攻占这里,以为这是公司重返南洋霸权的起点。
三个月后,他像条丧家之犬,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离,身后留下的不是基业,而是耻辱。
更讽刺的是,他们这次联合远征,本来的目标是夺取南洋控制权。
结果呢?
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比那更糟。
他们亲手把明国这头沉睡的狮子惊醒了,还递上了磨刀石。
现在,狮子磨利了爪牙,睁开了眼睛。
“上帝啊...”维特喃喃,第一次感受到无力,“我们到底...惹了什么样的对手...”
没有回答。
只有海风呼啸,伴随着他们驶向未知的、充满恐惧的未来。
......
武英殿的铜壶滴漏指向戌时三刻,煤油宫灯次第亮起,将墙上那张世界地图映照地纤毫毕现。
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标注着航路和据点,南洋一带密密麻麻,是朱由检这些年根据郑芝龙的战报亲手标上的。
此刻,他正看着手中一份军情,这是八百里加急刚从福建转送来的。
内容简介,和兰东印度公司,以六艘新式蒸汽船突袭满剌加,满剌加陷落,守将陈懋修下落不明。
郑芝龙已命南洋水师全面戒备,召回商船,并派出巡逻舰巡航海面。
巴达维亚尚在,然敌锋正锐,后续战况再禀。
朱由检看完,心里并未有什么急色,他还有闲暇端起手边的龙井茶抿了一口。
而后朝侍立在殿中的卢象升道:“送往巴达维亚的蒸汽船,算时日,该到了吧!”
卢象升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回陛下,三十二艘蒸汽明轮舰由施琅率领,与九月二十五日自泉州港启程,若无意外,应当是到了。”
“弹药和煤炭呢?”
“随行有八艘补给船,满载新式开花弹、链弹、燧发枪、速然发射药,煤炭分三批,第一批随舰,还有两批会在舰队出发的十日后离港。”
朱由检点点头,指尖在御案上轻敲。
有三十二艘新舰,加上郑芝龙手上的老底子,守住巴达维亚甚至夺回满剌加应当不是难事。
只是陈懋修...
若他牺牲在满剌加,当真是遗憾。
朱由检本想挥手让卢象升退下,不想外头又是一阵紧急脚步,一个信兵入了殿,手中捧着军情。
“陛下,巴达维亚加急军报!”李若琏快步走入殿中,,双手高举着一个铜桶。
军报到了泉州后走锦衣卫的通道入京,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上几日。
“拿来!”
打开后是两份。
第一份已然是郑芝龙的笔迹,但字迹比上一封狂放得多,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他已是收到了新式舰队,并有信心击溃和兰瑞典联军,收复满剌加,但他想做的是,率领南洋水师全军,远征西洋。
“路线已定,先复满剌加,再扫锡兰、印度诸红毛据点,而后绕好望角,直抵欧罗巴,炮指阿姆色特丹,剑悬海牙城,不要赔偿,不纳降表,只要一事—”
朱由检的手指停在这里。
接下来的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铁钉,钉进了他的眼睛: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彼杀我一人,我屠其十人,彼占我一港,我焚其十城,此仇不报,臣郑芝龙,无颜再见南洋碧波,无颜受陛下隆恩。”
“舰队已起航,奏报到京时,臣应离开满剌加,陛下若怪,待臣凯旋,自缚请罪。若允,请调新军水师接防南洋,并预备谈判使臣,待臣将红毛鬼打跪在地,再谈新约。”
落款处,郑芝龙的签名如刀劈斧凿,最后一笔几乎划破纸张。
朱由检沉默了许久。
殿内寂静,卢象升屏住了呼吸,他没见过陛下有如此神情。
当初打建奴,多的也是愤怒和急迫,打流贼,是势在必得。
这一次,不是愤怒,不是震惊,是一种更复杂的、真不见底的凝重。
终于,朱由检放下郑芝龙的奏报,拿起了第二封文书。
这份字迹不同,更加工整,却隐隐颤抖。
是陈懋修。
他没有死!
太好了!
朱由检打开,刚凝聚一点的笑意在看到陈懋修的陈情后立即又淡了下来。
“罪臣陈懋修,泣血谨奏......”
奏疏中描绘的,是和兰攻打满剌加时的惨状。
“满剌加三千守军,无一人退,港内积尸成山,炮台尽毁...将士有断臂而犹持刀者,有肠出而犹冲锋者,有身燃烈火而犹抱敌跳海者...”
“...臣幸有百姓藏于暗道,而后穿越丛林,遭红毛追击...”
“...今靖海侯欲远征西洋,罪臣请为先锋,不求生还,但求战死红毛国土,以告慰满剌加英灵,告慰龙牙水道、龟背岛万千亡魂。”
“南洋之海,已被鲜血染透,此仇不报,天理不容,此恨不雪,人心不甘。”
“伏乞陛下,允战!”
最后两个字,墨迹被水滴晕开,不知是泪,还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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