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偶尔撞上那样的眼神，鸾妃都会心头猛地一震，恍惚间觉得，这孩子或许什么都懂。
因为他这猫儿似的性子，鸾妃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狸奴”。她有时会抱着他，轻轻唤着“小狸奴”，看他窝在自己怀里，依赖又克制的模样，心里便酸软成一片。
事实上，李承胤确实知道些什么。
那些碎嘴的宫人，起初以为他年纪小，听不懂，在他玩耍的亭子外，或是他午睡隔间的窗外，压低了声音，说着闲话。
“听说那位状元郎，至今未再娶呢……”
“啊？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吧，翊祥宫那位贵人在进宫之前是别人的娘子，别人的娘亲呢……”
“啊什么！”
“嘘！你小声点！别让小主子听见……不要命了！”
他只言片语地听着，起初确实懵懂。但听得多了，那些碎片拼凑起来，再结合母妃时常望着他出神，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悲伤与复杂，他小小的心，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知道，他的母妃不爱父皇。
母妃心里住着别人，是父皇的一个臣子，一个姓瞿的大人。
他知道，母妃是被父皇强行夺进宫里的，在这之前，她属于别人，甚至是别人的母亲。
这个认知，让小小的李承胤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惶惑和自卑。他变得愈发沉默，愈发不敢亲近鸾妃。那份对母妃怀抱的渴望，总被一个声音压下去——“因为母妃是别人的娘亲。”
他是后来者，是占据了原本不属于他位置的人。
所以，他不敢太贪恋母妃的怀抱。哪怕那里温暖、柔软，带着让他安心的馨香。他怕自己要得太多，会让母妃为难，会让母妃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
有一次，他被明仁帝抱在膝头逗弄。皇帝心情甚好，拿着一个精致的九连环给他玩。看着父皇难得慈和的笑脸，李承胤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而隐秘的念头。他装作无意，抬起天真无邪的小脸，用稚嫩的嗓音，复述了几句从宫人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眼神纯净，仿佛只是学舌。
一瞬间，明仁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小人儿，手臂收得很紧，声音却努力放得柔和：“谁在你面前胡吣？胤儿乖，那些都是混账话，不许听，也不许记。你是朕最疼爱的小皇子，你母妃也是朕最心爱的妃子。”
李承胤乖巧地点点头，把脸埋进父皇的龙袍里，不再说话。
明仁帝又哄了李承胤几句，便让人带他下去吃点心。
第二天，李承胤就发现，那几个常爱凑在一起嚼舌根的宫人不见了。同时，宫里仿佛一夜之间下了封口令，再无人敢议论半句鸾妃的过往。
从此，他学会了利用。用他天真无邪的外表让他的父皇使用权力，保护他的母妃。
鸿武十九年，夏。
李承胤五岁了。五官长开了一些，但看起来依旧是人畜无害的白玉团子。他继承了皇室特有的白皙肤色和挺秀的鼻梁，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精致漂亮的容貌。
这日午后，鸾妃坐在临窗的榻上做着针线，是一件给承胤的夏日里衣。李承胤就靠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本简单的图画册子，安安静静地看着。殿内放着冰鉴，丝丝凉气驱散了些许暑意，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
鸾妃缝了几针，忍不住低头看向身边的儿子。他看得专注，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小嘴微微抿着。那侧脸的线条，让鸾妃的手一颤，针尖险些刺破指尖。
她放下针线，轻轻将他揽进怀里，用手帕擦了擦他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柔声问：“狸奴，热不热？要不要喝点酸梅汤？”
李承胤猝不及防被拥入满怀，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闻着母妃身上熟悉的、清雅的香气，那是他心底最贪恋的温暖。他下意识地想往那温暖深处埋一埋，小小的身体放松下来，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他摇了摇头，声音细细的：“不热，母妃。”
鸾妃感受到他那细微的抗拒和疏离，心头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楚。这孩子，明明想亲近，为何总是如此？她将他抱得更紧些，下巴轻轻蹭着他柔软的发顶，试图用行动驱散他那份不符合年龄的沉静。
李承胤任由母妃抱着，甚至悄悄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小手轻轻抓住了鸾妃的一片衣角。但他始终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全然依赖地偎依过去。他抬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母妃的脸。那目光里，有依恋，有孺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究，仿佛想在母亲脸上，寻找某个答案，或者是某个人的影子。
鸾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中那点疑惑和不安又升腾起来。她勉强笑了笑，抚摸着儿子的脸颊：“怎么了？总是这样看着母妃？”
李承胤没有说话。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鸾妃几乎要沉溺在那片纯净又似乎洞悉一切的黑色湖泊里。
终于，他动了。他轻轻地、但很坚定地从鸾妃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滑下榻，然后，默默地、慢慢地走到离榻几步远的一个小杌子上坐下，重新拿起了那本图画册子，恢复了之前安静看书的模样。
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拥抱，只是夏日午后一个恍惚的梦。
鸾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故作沉稳的小小背影，看着他低垂的、带着柔软发旋的脑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痛楚弥漫开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殿内依旧安静，冰鉴散发着寒意，窗外蝉鸣不知疲倦。
她忽然明白了，那堵横亘在她与孩子之间的墙，并非她一己之力筑成。
她那早慧而敏感的小狸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或是守护他自己那颗稚嫩却已懂得疼痛的心。
他依旧贪恋那怀抱的温暖，却总是不敢久留。
因为，母妃是别人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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