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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潮湿的枪管


晨雾像一锅熬过头的米汤,稠得能掐出水来。

湘西特有的湿气渗进县城青石板的缝隙,在墙根处凝成细密的水珠,顺着斑驳的砖缝往下爬。

左锋朝——这位被称作"老英雄"的中年排长——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军装领口已经被雾气打湿成深灰色。

他正用一块褪色的军布反复擦拭他那把54式手枪,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新生儿擦洗。

"这南方的鬼天气."

他低声咒骂着,拇指蹭过枪管内侧的膛线,指腹立刻沾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城墙上不知名的野草滴下露水,正落在他擦得锃亮的枪管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左锋朝皱起眉头,抬头看了眼天色——灰白的天幕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把湿冷的云絮。

贺知青蹲在旁边石墩上整理绑腿,闻言从挎包里摸出个油纸包:

"排长,试试这个?我从军需处老刘那儿要来的防锈膏。"

年轻人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晨雾里格外明显,

"老刘说这是苏联货,他们在高加索山区就用这个。"

城门处传来嘈杂的人声。

几个县武装部的干部正在给即将开拔的运输队训话,为首的那个挥舞着红皮笔记本,唾沫星子在晨光里飞溅。左锋朝瞥了一眼,继续低头拆解手枪。

他的动作很慢,每个零件都在掌心仔细擦拭后才重新组装,金属部件在潮湿空气里泛着冷光。

"之前剿匪的队伍传回信了。"

贺知青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

"说是会用电台的通讯员病倒了,现在用骑兵传信。听说作战很顺利。"

他朝武装部那边努努嘴,

"这不,这些干部们都想着赶快把那事情解决了好调给您负责后面的事情。"

左锋朝没答话,只是突然停住动作。枪管斜指向城墙拐角,在雾气中划出一道银线:

"那个背竹篓的,盯我们半天了。"

贺知青假装系鞋带,余光扫过去。

那是个穿靛蓝土布衣裳的乡下老汉,蹲在墙根抽旱烟,竹篓里露出几把带着泥的新鲜草药。

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雾里明灭,像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要盘查吗?"贺知青的手指无意识摸向腰间的枪套,"会不会是土匪?听说这里的土匪有些气候。"

左锋朝已经完成了最后一道保养程序,咔嚓一声合上保险。

他说话时眼睛仍盯着那个方向:

"不必。最后一批土匪已经在围剿中了。"

突然提高声音:

"老哥,城东卫生所收柴胡吗?"

老汉的烟杆明显顿了一下,旱烟叶燃烧的焦苦味在空气中骤然浓烈。

沙哑的嗓音从墙根飘来:

"军爷说笑哩,俺这是给牲口治瘸腿的土黄连。"

城墙上的露水正顺着砖缝往下淌,像无数道透明的爬痕。

左锋朝把枪插回枪套,皮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最后看了眼渐散的晨雾,对贺知青扬了扬下巴:

"走吧,赶在午饭前去趟军械所——这破枪的复进簧该换了。"

他们穿过城门时,那个"采药老汉"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墙根处一滩被踩乱的泥脚印。

贺知青总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有双眼睛一直黏在背上。

远处传来马队铃铛的声响,混着武装部干部嘶哑的动员令,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常德的军械库有干燥剂。"

左锋朝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枪套,皮革上留下几道潮湿的指痕,

"那边有不少抱怨南方湿润,金属器具难维护的条子递上去,就批了些干燥剂过去。"

贺知青正要接话,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三个民兵押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从城门外跑来,那人满脸是血,脚上的草鞋都跑丢了一只。

为首的民兵喘着粗气报告:

"报告首长!抓到一个土匪探子!"

左锋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示意贺知青退后,自己上前两步蹲下身,捏住那人的下巴左右查看。

土匪探子的瞳孔在晨光中收缩成针尖大小,左锋朝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

"带回去审。"

他站起身,从兜里掏出块干净手帕擦手,

"先搜身,特别注意鞋底夹层。"

转身时压低声音对贺知青道:

"看见没?右手虎口有茧,但食指没有——这是常年用土枪的痕迹。"

贺知青恍然大悟,正要说话,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

那个被押走的土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喷出的血沫子溅在青石板上,像绽开的红梅。

左锋朝眉头紧锁,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口罩戴上。

“那封电报传来的消息是真的。”

"这病"

贺知青话没说完就被左锋朝抬手制止。

"去军械所。"左锋朝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闷闷的,"顺便问问卫生所最近接收的病号情况。"

他们拐过街角时,晨雾终于开始散去。

阳光像把钝刀,艰难地劈开凝滞的水汽。

路边的早摊贩正揭开蒸笼,白茫茫的蒸汽混着米香腾起。

左锋朝却突然停住脚步——军械所门口站着两个穿便装的人,正在检查通行证。

其中高个的那个转身时,后腰露出半截枪柄的轮廓。

"等等。"

左锋朝拉住贺知青,闪进旁边的小巷。

巷子里弥漫着隔夜的尿骚味和霉味,墙角的蛛网上挂着水珠。

"看见那个戴蓝帽子的没?"他声音压得极低,"去年在常德剿匪时我见过他——是地区保卫处的。"

贺知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们来这干什么?"

左锋朝没回答,只是慢慢退到巷子深处。

潮湿的砖墙蹭在他后背,军装立刻洇开一片深色。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混着不知哪家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新闻播报。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内袋掏出个小本子快速翻动,停在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武器保养要点,角落里却潦草地写着"集市行动,查找奸细"几个字。

"改道去卫生所。"

左锋朝啪地合上本子,

"走西门绕过去。"

他们贴着墙根移动时,贺知青忍不住问:

"排长,那军械所"

"常德的干燥剂。"左锋朝突然说起看似不相干的事,"批下来那天,仓库里丢了半箱雷管。"

他踢开挡路的碎瓦片,

"这里没有干燥剂,是因为这里老兵都油得很,摸一把就能上一层油。"

贺知青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拽住他袖子:

"这话可不兴讲!要是给听去了."

左锋朝冷笑一声,拍了拍枪套。

远处武装部的卡车正在发动,柴油味混着未散尽的晨雾飘过来。

他突然注意到路边水沟里漂着几片新鲜的草药叶子——正是刚才那个"采药老汉"竹篓里装的那种。

卫生所的白墙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左锋朝在台阶上蹭掉鞋底的泥,突然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和他们在城门口听到的一模一样。一个戴口罩的护士匆匆推门出来,手里端着的搪瓷盆里盛着带血的纱布。

"排长"贺知青的声音有些发抖,"这病是不是."

左锋朝摸出枪,借着整理衣摆的动作快速检查了弹匣。

铜质弹壳在晨光中泛着温暖的橘色,与阴冷的雾气形成奇妙的对比。"记住,"他把枪插回枪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待会无论看到什么,都说我们来看风寒。"

推门的瞬间,浓烈的石炭酸气味扑面而来。走廊长椅上挤满了咳嗽的病人,有个瘦成骨架的老汉正把咳出来的血抹在墙上。最里面的诊室门突然打开,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左锋朝注意到他白大褂下露出半截军裤和沾着泥的军用皮鞋。

"同志看什么病?"医生问道,口罩上方露出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左锋朝正要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震得窗玻璃嗡嗡颤动。医生猛地转头看向声源方向——正是军械所所在的位置。左锋朝的手已经按在了枪套上,他看见医生的手也悄悄摸向了白大褂口袋。

"走错了。"左锋朝突然拉着贺知青后退,"我们找兽医站。"转身时他瞥见诊室门缝里露出的半截绑腿——和刚才军械库门口那二人一样的布条绑腿。

阳光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雾气。

他们拐出卫生所大门时,街对面供销社的喇叭正开始播放《社会主义好》。

左锋朝眯起眼睛,看见军械所方向腾起一缕黑烟,在湛蓝的天空中显得格外刺目。

"排长,现在去哪?"

贺知青的声音有些发虚。

说实话,他已经晕了,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只知道好像不太寻常。

左锋朝摸了摸枪套,皮革表面已经蒙上一层细密的水珠。他望向县城外起伏的山峦,那里正飘着几朵孤零零的云。

"回驻地。"他最后看了眼军械所的黑烟,"今晚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

左锋朝没有回答。远处山林里传来几声鸟叫,乍听像是土匪的哨声。

他想起本子上记的那行字,又想起刚才卫生所里穿军裤的"医生"。

除了此行真正的任务目标之外,这地方的异常或许比潮湿的枪管优先级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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