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只有雨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升越高,毒辣的阳光烤得大地直冒烟。
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马达声。
那声音很沉闷,像是某种巨兽在低吼,震得地面的石子都在微微颤抖。
来了。
整个高粱地在那一瞬间,仿佛突然凝固了。
连知了都停止了鸣叫。
所有的人,所有的枪,所有的仇恨,都在这一刻绷紧了弦。
兰瑞庭慢慢地拉开了驳壳枪的机头,“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向周围。
那些趴在草丛里的战士们——他们是农民,是木匠,是教书先生,是卖货郎。
他们原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挥舞着锄头,在田间地头洒下汗水,期待着秋天的收获。
但现在,他们手里拿着刀,拿着枪。
眼神里都燃烧着火,那是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怒火。
他们不再是普通人。
而是潘家峪的孤魂,是向死而生的修罗。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
比如尊严,比如血债,比如那个承诺——要让那些刽子手,血债血偿。
“准备。”
冀东军分区十二团的团长曾克林,在不远处的指挥位置上,轻轻地挥了挥手。
十二团的主力部队,负责截头和断尾。
而中间这块最硬的骨头,留给了复仇团。
这是他们自己要求的。
他们要亲手把那个恶魔,送回地狱。
车队越来越近了。
那是日军第二十七师团的精锐护卫队。
几辆满载着士兵的卡车,前后簇拥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还有两辆装甲车在两侧压阵。
膏药旗在车头猎猎作响,显得那么刺眼,那么不可一世。
佐佐木二郎就坐在那辆黑色轿车里。
他大概正闭着眼睛养神,或者是正想着到了迁安县城后,该如何享用那里的美酒和女人。
但一定想不到,在他经过的这条路上,有一千多条冤魂,正在等着他。
距离越来越近了。
兰瑞庭甚至能看清卡车上,那个日本机枪手脸上得意的表情。
“打!!!”
一声怒吼,从兰瑞庭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像是积压了千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口子。
“砰!”
第一枪,是他开的。
子弹准确地击穿了第一辆卡车的挡风玻璃,司机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车身瞬间失控,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深沟里。
“轰!轰!轰!”
紧接着,埋设好的地雷被引爆了。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将那两辆装甲车掀翻在地。
战斗,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没有试探,没有对峙,直接就是最惨烈的白刃战。
“杀啊!!!”
复仇团的战士们,像是一群发了疯的猛虎,从高粱地里冲了出来。
他们没有讲究什么战术队形,也没有寻找什么掩体。
就是那样直挺挺地冲了上去,迎着鬼子的机枪和刺刀,冲了上去。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生死。
只有那辆黑色的轿车。
只有那个必须死的人。
“为了潘家峪!为了死去的爹娘!杀!”
小虎冲在最前面。
他那瘦小的身躯,在一群日本兵面前显得那么单薄。
但手里的刺刀,却比任何人都更狠,更准。
“噗嗤!”
他将刺刀狠狠地捅进了一个鬼子的胸膛,鲜血喷了他一脸。
他连擦都没擦,拔出刺刀,又冲向了下一个。
这是一个少年的成人礼。
只不过,这礼成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
日军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很快就开始组织反击。
机枪在咆哮,掷弹筒在轰鸣。
复仇团的战士们,成片成片地倒下。
但没有一个人后退。
哪怕是倒下了,也要用牙齿,用指甲,死死地咬住敌人的腿,为后面的战友争取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这种力量,它超越了恐惧,超越了肉体,甚至超越了仇恨本身。
它是一种铭刻在骨血里的、对于“公道”二字的执着。
另一边,兰瑞庭身上也中了两枪。
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但他像是没有感觉一样,依然在向前冲。
因为他看到了。
那辆黑色轿车里,钻出了一个穿着大佐军服的中年男人。
佐佐木二郎。
那张脸,那张即使化成灰他也认得的脸。
此刻,那张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佐佐木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片他认为已经被“彻底征服”的土地上,会突然冒出这么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他拔出指挥刀,想要指挥士兵抵抗。
但已经晚了。
兰瑞庭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佐佐木!你还记得潘家峪吗?!”
兰瑞庭怒吼着,声音如同炸雷。
佐佐木愣了一下。
就在这这一瞬间,兰瑞庭扔掉了手里已经打空了子弹的驳壳枪,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大刀。
那是一把生了锈的、用来杀猪的大刀。
“这一刀,是替我爹还你的!”
刀光一闪。
佐佐木的一条胳膊飞了出去。
“这一刀,是替我娘还你的!”
又是一刀。
佐佐木惨叫着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
“这一刀!是替潘家峪一千二百三十口乡亲,还你的!!!”
兰瑞庭高高举起大刀,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劈了下去。
“噗嗤!”
一颗丑陋的头颅,滚落在了尘埃里。
那双充满了恐惧和不甘的眼睛,依然大睁着,死不瞑目。
……
战斗结束了。
干河草的河滩上,铺满了尸体。
有鬼子的,也有复仇团的。
鲜血汇成了一条小溪,缓缓地流进那条干涸的河床,将黑褐色的泥土染成了暗红色。
风停了。
青纱帐也不再摇晃。
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兰瑞庭拄着大刀,站在佐佐木的尸体旁。
浑身是血,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
他看着那具无头尸体,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
仇,报了。
那个恶魔,死了。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大年三十的热闹,那个穿着新棉袄的小丫头,那个总是唠叨着让他早点娶媳妇的老娘……
都回不来了。
“团长……”
一声微弱的呼唤传来。
兰瑞庭转过身。
他看见小虎躺在不远处的血泊里,胸口有一个巨大的弹孔。
他扔下刀,踉跄着跑过去,跪倒在小虎身边,把他抱在怀里。
“小虎……小虎……”
小虎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沫。
但他却在笑。
“团长……俺……俺看见俺娘了……”
小虎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开始涣散。
“她……她在给俺纳鞋底……她说……新鞋做好了……让俺……回家过年……”
小虎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那双充满了憧憬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在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心里,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归乡。
是回到那个永远停留在大年三十的、温暖的梦里。
兰瑞庭抱着小虎渐渐变冷的身体,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啊!!!”
那声音,像是孤狼在荒原上的哀嚎,又像是灵魂被撕裂时的哭喊。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胜利,往往都是用无数个像小虎这样的少年的血肉换来的。
我们歌颂英雄,我们铭记胜利。
但我们也绝不能忘记,那些在胜利的丰碑下,默默腐烂的白骨。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墨,并不知道干河草发生的这一切。
但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一片红色的高粱地。
高粱长得真高啊,一直长到了天上。
风一吹,那些高粱叶子就哗啦啦地响,像是在鼓掌,又像是在哭泣。
他在高粱地里走啊走,一直走不到尽头。
忽然,他看见前面有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丫头,正蹲在地上玩雪。
他走过去,想问问路。
小丫头转过头来,冲他甜甜地一笑。
“大哥哥,你也是来过年的吗?”
陈墨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看着那个小丫头,看着她身后的那些高粱,慢慢地,变成了鲜血的颜色。
然后,梦醒了。
陈墨坐在漆黑的地道里,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那里,有一滴冰凉的泪水。
他不知道这泪水是为谁而流。
也许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也许是为了这个操蛋的、把人变成鬼的世道。
也有可能,只是为了那场永远也下不完的、带血的雨。
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随后,陈墨走出地道,外面月亮很圆,很亮。
照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也照着那些飘荡在风中的、无家可归的魂灵。
只有雨知道。
只有这片土地知道。
那些少年曾经来过。
他们爱过,恨过,战斗过。
然后,像流星一样划过这墨色的天幕,燃烧尽了自己最后的光和热。
以此,去点亮那个名为“希望”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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