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这也叫答案?
大堂之内,寂静无比
两张桌案,将这方寸之地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震的世界里,只有笔、墨、纸、砚,以及胸中奔涌了十数年的沟壑丘峦。
他的坐姿如松,脊梁挺得笔直。
笔锋行云流水,字字珠玑,句句铿锵。
他的神情专注到了极致,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那赤红的眼眸中,不再有屈辱与悲愤,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光。
那是文人墨客在灵感泉涌之时,才会迸发出的神采。
而另一边,何文瑞的世界,却是一片狼藉。
他的额头上,冷汗浸湿,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桌面上,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境。
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字眼,拆开来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却仿佛变成了天书。
律法?他只背过最基本的几条,用来应付考试足矣。
至于“良人与奴婢通奸”这种细枝末节的案例,要如何区分主从,如何论处隐情,他哪里深究过?
仵作之术?
他更是嗤之以鼻,视之为“贱业”。
《洗冤集录》这本书,他连翻都未曾翻过几页。
漕运清吏司的职权划分?
他只知其名,不知其详。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俗务,是胥吏们才需要操心的事情。
他一个清贵的举人,未来的朝廷命官,何须懂这些?
至于最后的策论,更是让他如坠冰窟。
“漕海一体”、“万舸争流”。
这些词汇听起来何其宏大,何其壮阔。
可落到实处,要如何规划?
如何筹措?
如何平衡利弊?
他一窍不通!
他的学问,都用在了揣摩主考官的喜好,都用在了诗词歌赋的风花雪月上。
让他写一篇八股文,他能引经据典,做得花团锦簇。
让他作一首七言律,他能对仗工整,意境悠扬。
可现在,陆明渊要的,是能安邦定国、经世济用的实学!
这是在要他的命!
他几次抬头,偷偷瞥向公案后那道年轻得过分的身影。
陆明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神情淡漠,目光深邃。
那眼神像一座山,让他喘不过气来。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堂外的百姓们虽然不懂文章,却看得懂神情,看得懂姿态。
周震的挥洒自如,与何文瑞的抓耳挠腮,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照。
“看……看周举人,写得好快啊!”
“是啊,那笔就没停过,跟咱们村里的教书先生写对联似的!”
“再看何公子……怎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脸都白了。”
“难道……陆大人的话是真的?何公子真是提前背的卷子?”
议论声如潮水般再次涌起,这一次,风向彻底变了。
人们的眼神从最初的同情、愤怒,变成了此刻的怀疑与鄙夷。
人群中,几个穿着体面的汉子见状,立刻交换了一个眼色。
其中一人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
“大家安静!没看到何公子是在深思熟虑吗?真正的好文章,都是要字斟酌句的!”
“哪像那个姓周的,写那么快,定是胡编乱造!”
另一人也立刻附和:“就是!我看那周震分明是早有准备!”
“说不定,他早就猜到会有今日之局,故意设下了圈套!这种刁民,最是诡计多端!”
这几句话,如同几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立刻激起了阵阵涟漪。
何家在庐阳根深蒂固,总有些受过恩惠或是拿了好处的帮闲。
他们的话虽然牵强,却也让一些不明就里的百姓再次动摇起来。
“好像……也有道理啊……”
“是啊,这姓周的看起来也不像个老实人。”
骚动再次蔓延。
公案之后,陆明渊的眉头微微一蹙,却并未开口。
他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给了身旁的裴文忠一个眼神。
裴文忠心领神会。
他是什么人?
在官场底层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陆大人这个眼神的意思,他瞬间就懂了——清场,立威!
“肃静!”
裴文忠猛地向前一步,声如洪钟,腰间的佩刀“呛啷”一声,震慑人心。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来人!”
他大手一挥,指向那几个带头挑事的汉子。
“将这几个蛊惑人心、扰乱公堂的刁民,给本官拿下!”
“是!”
早已待命的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那几个汉子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摁倒在地。
他们嘴里被塞上破布,拖死狗一样拖出了大堂。
“砰!”
沉重的杀威棒敲击在屁股上的闷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嚎声,从堂外传来。
这一下,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人的议论声。
大堂内外,鸦雀无声。
百姓们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一个时辰,转瞬即至。
“时辰到,停笔!”
随着堂外衙役一声高喝,这场特殊的考试宣告结束。
周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的策论部分才写了一半,但已将核心的方略阐述得淋漓尽致。
他感觉自己此刻的状态,甚至比当初在考场上还要好上三分。
若是同样的题目再考一次,他有绝对的信心,能写出一篇夺魁首的绝妙文章!
而不远处的何文瑞,则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看着自己面前那张涂涂改改、墨迹斑驳的试卷,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巨大的压力早已击溃了他的心防,让他连平日里七成的水准都发挥不出来。
这份卷子写得有多烂,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错漏百出,言之无物,甚至因为心神不宁,还写了许多错别字!
完了,一切都完了。
裴文忠迈步上前,先从周震手中取过试卷,又走到何文瑞面前,将那份几乎被冷汗浸透的卷子也一并拿起。
他回到堂前,面向众人,将两份试卷高高举起,朗声道。
“奉大人之命,当堂宣读二人答卷,以证公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两张薄薄的宣纸上。
裴文忠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第一题,考《大乾律疏议》,问:‘良人与奴婢通奸,罪当几何?主犯从犯,如何论处?’”
他顿了顿,先念起了周震的答案。
“周震答曰:‘律载,良人与奴婢通奸者,杖八十。”
“然法理之外,尚有人情。若奴婢为良人所胁迫,身不由己,则良人为主犯,当罪加一等,处以杖一百,徒二年;奴婢为从犯,可免其罪或酌情轻处,以彰仁恕。”
“若二者两情相悦,私下苟合,则同罪并罚,各杖八十,以正风化。”
“若良人乃有妇之夫,奴婢明知而故犯,则良人除本罪外,另以‘奸有夫之妇’论,罪加三等;奴婢则以‘破坏他人家庭’论,亦当重罚。”
“此案关键,在于辨明‘胁迫’与‘自愿’,‘有心’与‘无意’,需详查细审,不可一概而论……”
裴文忠念到此处,堂下懂些律法的读书人已经忍不住暗暗点头。
周震的回答,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却又不拘泥于条文。
他将问题,分成了数种不同的情况,并给出了相应的处理意见。
既体现了律法的威严,又兼顾了人情的复杂。
念完周震的答案,裴文忠又拿起何文瑞的试卷。
他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强忍着笑意。
“何文瑞答曰:‘良人与奴婢通奸……呃……罪……罪当杖八十。主犯……主犯为良人,从犯为奴婢。’”
念到这里,裴文忠停住了。
没了?
就这么一句?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这也叫答案?
这不就是把律法条文生搬硬套地抄了一遍吗?
而且还是最简单的那种!连个“之乎者也”都没有多加。
两份答案放在一起,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一个洋洋洒洒,鞭辟入里;一个干巴巴的几个字,敷衍了事。
高下,已然分明!
何文瑞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明渊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淡淡地开口:“继续念。”
“是!”
裴文忠应了一声,继续念道。
“第二题,考《洗冤集录》,问:‘溺死与勒死,尸身有何异同?如何勘验分辨?’”
“周震答曰:‘溺死者,口鼻有泡沫,腹部胀大,手足指甲内多有泥沙,此乃生前挣扎所致。”
“勒死者,颈部必有索沟,颜色紫暗,舌尖外露,面部青紫肿胀,眼球突出。二者关键之别在于……’”
周震的答案详尽无比,将两种死状的尸表特征、内部检验方法、乃至可能出现的伪装现场都一一列举。
而何文瑞的答案,再次让人大跌眼镜。
“何文瑞答曰:‘溺死者,乃水中亡故之人。勒死者……乃被人……用绳索……勒毙之人。’”
“噗嗤!”
堂下终于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算什么答案?
这简直就是孩童的戏言!
何文瑞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
接下来的第三题、第四题,情况如出一辙。
周震的回答,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对答如流。
而何文瑞的回答,要么是寥寥数语,不知所云,要么干脆就是一片空白。
当裴文忠念到最后一题,那道关于《漕海一体新策》的策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才是重头戏!
裴文忠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于赞叹的语气,开始宣读周震的策论。
“周震策论曰:‘欲行漕海一体,必先破心中之贼!何为心中之贼?门户之见是也!”
“漕运关乎国本,海运关乎民生,二者本为一体两面,如人之左右手,岂可厚此薄彼?”
“学生以为,当设‘温州市舶总司’,统管河漕、海运之一切事宜,上承镇海司,下辖各港口、码头、船行……’”
周震的策论,从机构设置,到港口规划,再到税收政策,甚至连如何安抚漕工、鼓励海商、防范倭寇都提出了具体的方案。
虽然受时间所限,许多地方只是一个提纲。
但其框架之宏大,思路之清晰,见解之深刻,已足以让在场所有人为之震撼!
当裴文忠念完最后一句,整个大堂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被这份策论所描绘的宏伟蓝图所折服。
良久,裴文忠才拿起何文瑞的卷子,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字迹潦草,墨迹凌乱。
“漕海一体……利国……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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