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铁斧的裂痕，与小舅子的名字

那张泛黄的人员调动申请表，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块被遗忘的墓碑。

紧急联系人一栏，那个名字清晰地映入林望的眼帘，也同样落在了旁边秦悦的视线里。

赵铁军的小舅子。

那个在省农业厅斗地主，头顶一片稀薄灰云的，副调研员。

林望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流速都慢了下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一个巧合，可以是运气。

一连串的巧合，串联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贪腐案，可以被解释为天意。

但当这个案子的核心人物，与办案人员之间，出现了一条如此滑稽，却又如此致命的亲缘纽带时，这就不是天意了。

这是命运开的一个，能要人命的玩笑。

【仕途天眼】中，赵铁军头顶那柄暗红色的巨斧，依旧煞气腾腾，杀意凛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还沉浸在对“吴建民”这个硕鼠的滔天怒火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脚下这张薄薄的纸，已经变成了一片足以吞噬他的沼泽。

秦悦没有动。

她只是微微俯身，黑框眼镜下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落在那张申请表上。

林望看到，她头顶那张巨大的银色情报网，在捕捉到那个名字的瞬间，陡然停止了流动。所有的光芒，所有的丝线，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秒。

两秒。

然后，那张网，以比之前快十倍的速度，疯狂地运转起来。无数的数据流，在其中碰撞、重组、推演。

最终，一张全新的，由赵铁军、吴建民，以及那个农业厅副调研员构成的，逻辑关系图，在银网的中心，悄然成型。

这张图，清晰，冷酷，且充满了荒诞的戏剧性。

“赵主任。”

秦悦终于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像冬日里最冷的一捧雪，浇在了赵铁军那燃烧的怒火上。

“这个吴建民，十五年前申请病休，至今下落不明。紧急联系人，是他唯一的线索。”

赵铁军正处在一种即将捕获猎物的亢奋中，闻言想也不想地说道：“那就把他这个联系人找来！我亲自审！”

他说完，便要伸手去拿那张申请表。

秦悦的手，却先一步，轻轻地按在了那张纸上。

她的动作很轻，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让赵铁军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赵铁军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皱起眉，看向秦悦，眼神里充满了不解：“秦悦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悦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赵主任，令爱人，是不是在省农业厅工作？”

轰！

林望感觉自己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声惊雷。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铁军。

只见这位铁面判官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抽搐。那股一往无前的凛冽气势，仿佛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气。

“你……你怎么知道？”赵铁军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

林望的【仕途天眼】里，一幅惊心动魄的景象，正在上演。

赵铁军头顶那柄暗红色的巨斧，那本该坚不可摧的斧面上，随着秦悦的问话，“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而那条从楚书记处延伸而来，代表着绝对掌控的金色关系线，也在这瞬间，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灰色的，代表着停滞与麻烦的，充满了世俗烦恼的细线，从他那不成器的小舅子头顶，延伸过来，像一根坚韧的藤蔓，死死地，缠上了斧柄。

秦悦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只是将那张申请表，缓缓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紧急联系人，叫钱进。”

秦悦的语气，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

“省农业厅，副调研员。”

赵铁军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那个名字上。

钱进。

前进。

他那个不求上进，只会在牌桌上前进的小舅子。

赵铁军的脸，刹那间，血色尽褪。

那是一种比纸还要苍白的颜色，仿佛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他高大的身躯，甚至无法控制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妻子无数次的抱怨。

“铁军啊，你就不能帮帮你弟弟？他在农业厅都十年了，还是个副调研员，说出去我都替他丢人！”

他想起了小舅子那张嬉皮笑脸的脸。

“姐夫，你现在是纪委的大领导，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我吃一辈子了。下次我打牌，报你的名字，能不能打个折？”

他想起了自己每一次的，义正言辞的拒绝。

“我的权力，是党和人民给的，不是用来给你们家谋私利的！让他死了这条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守住了底线，守住了那份作为纪委干部的，纯粹与骄傲。

可现在，现实却用一种最荒诞，最羞辱的方式，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那个不成器的，他一直看不起的拖油瓶小舅子，竟然和一个牵动着全省目光的，巨大贪腐案的核心人物，联系在了一起。

他赵铁军，查了半天，最后，查到了自己的亲戚头上。

这算什么？

大义灭亲？

还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库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飞舞。

林望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将一个被眼前这诡异气氛吓傻了的，小科员的形象，扮演到底。

但他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着赵铁军头顶那柄出现裂痕的巨斧，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幸灾乐祸。

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人性”的洞察。

原来，再坚硬的武器，也有自己的软肋。再铁面无私的判官，也逃不开世俗人情的纠缠。

这个发现，让赵铁军这个人物，在林望眼中，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属于楚书记的“工具”，而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弱点，会痛苦的，人。

“不可能……”

赵铁军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

“他……他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他的大脑，显然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

秦悦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她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给予了猎物，足够的消化恐惧的时间。

她只是抱着手臂，轻轻地，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胳膊，一下，又一下，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林望知道，她在计算赵铁军的崩溃时间，也在评估，这件事，对整个“课题组”行动，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个女人，冷静得可怕。

终于，赵铁军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悦。

“这是两码事！”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就算他认识吴建民，也不能证明他参与了！我那个小舅子，我了解他！他就是个废物！贪财好色，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碰这种掉脑袋的事！”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乞求。

他在乞求秦悦相信他，也在乞求，自己相信自己。

秦悦终于停止了敲击手臂的动作。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将她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外。

“赵主任，我们办案，只讲证据，不讲‘你以为’。”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赵铁军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吴建民，是龙湾大桥贪腐案的技术核心，十五年前人间蒸发。钱进，是吴建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线索。”

“现在，这条线索，断了。”

秦悦的目光，从赵铁军那张惨白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旁边，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木头人一样的林望身上。

“林望同志。”

林望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惶恐：“秦……秦老师，我在！”

“你今天，做得很好。”秦悦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甚至可以称之为“赞许”的微笑，“你不但找到了‘吴’，还帮我们找到了，‘吴’的‘邻居’。”

她的话，像是在夸奖一个小学生。

但林望却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他知道，秦悦这是在敲打赵铁军，也是在告诉自己，这个团队里，谁才是那个，真正能解决问题的人。

“今天的调查，到此为止。”秦悦的语气，不容置疑，“所有的档案，由林望同志负责整理封存，任何人不得接触。”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赵铁军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

“赵主任，按照规定，为了避嫌，接下来关于‘钱进’这条线索的调查，你不能再参与了。”

赵铁军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头顶那柄巨斧上的裂痕，瞬间又扩大了几分。

剥夺他办案的权力，对他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他指着秦悦，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悦仿佛没有看到他那屈辱和愤怒交织的表情，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了一个号码。

“不过，在移交之前，还有一件小事，需要你配合。”

她将手机屏幕，转向赵铁军。

上面，是一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赵铁军小舅子，钱进的号码。

秦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现在，打给他。”

“就问他一句话。”

“吴建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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