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一张废纸，与一场豪赌

车门，开着。

像一个沉默的，通往审判席的入口。

“路，你自己走。”

司机那句话，没有情绪，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林望体内某个早已锈死的开关。恐惧、疲惫、后怕……这些在过去几个小时里，像潮水一样反复冲刷他的情绪，在这一刻，竟诡异地，尽数褪去。

剩下的，只有一片被抽干了所有杂念的，死寂的空白。

他下了车。

清晨六点一刻的阳光，带着一丝金色的暖意，穿过梧桐树的枝桠，却被庭院的高墙挡住，只在地面上投下几块支离破碎的光斑。

朱红色的院门，静静地矗立着。门上的铜环，在晨光下，泛着暗哑的光，像一双看透了太多生死荣辱的，苍老的眼睛。

林望站在门前，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满是褶皱，甚至还沾着灰尘的外套。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像一个即将登台的，三流演员，在开场前，徒劳地，调整着自己那身不合身的戏服。

他知道，从他踏入这扇门开始，他就不再是林望。

他是那个为父报仇，误打误撞，闯入权力棋局的“傻儿子”；是那个被逼到绝境，精神崩溃，只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可怜虫”；是那个愚蠢到，会把一份伪造的报告，当成唯一希望的“倒霉蛋”。

他必须是他。

院门没有关。他走了进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清晰可闻。

昨晚那个引他进书房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男人的气运依旧是那种沉稳的土黄色，像一块磐石，与这座庭院的气场，融为一体。

看到林望，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向，还是那间书房。

通往虎穴的路，原来和昨晚，一模一样。

书房的门，虚掩着。

一股浓郁、霸道的茶香，从门缝里溢了出来，带着一种峻烈而又醇厚的，岩石般的气息。

大红袍。

这香味，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书房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外面是人间，里面，是楚书记的“领域”。

林望推开了门。

书房里没有开灯，清晨的天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冷静而克制的色调。

楚书记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

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式盘扣便服，没有了昨晚那身睡袍的随意，多了一分居家的威严。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仿佛林望的到来，只是打断了他清晨读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插曲。

他的面前，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茶香，正是从那只小小的茶杯里，升腾而起。

金色的猛虎气运，比昨晚更加凝实。它安静地盘踞在楚书记的身后，双目微阖，像是在假寐，但那收敛于爪牙间的锋利，却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而粘稠。

林望站在门口，没有动。

他低着头，双手无措地垂在身侧，身体微微发抖，将一个被巨大压力和恐惧笼罩的年轻人，演绎得入木三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楚书记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翻过一页文件。

那“沙沙”的纸张翻动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望的神经。

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

楚书记在等。等林望自己，先崩溃。

林望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他那伪装出来的“惊弓之鸟”的形象，就要变成真的了。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

就是这一小步，打破了房间里凝固的对峙。

楚书记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的镜片，看向林望。

他的目光，平静，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到底。

“东西呢？”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很平淡，就像在问“吃早饭了吗”一样。

但这两个字，却像两座山，轰然压在了林望的身上。

林望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像是被这两个字吓破了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慌乱地，将手伸进口袋，开始胡乱地掏摸。

一边口袋，是那个冰冷的，伪装成打火机的U盘。

另一边口袋，是那个被他揉成一团，浸透了汗水和绝望的，纸球。

他的手，在两个口袋之间，犹豫着，徘徊着，像一个站在岔路口，不知道该走向哪条死路的，迷途的幽魂。

最终，他的手，停在了那个装着纸球的口袋里。

他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皱巴巴的，甚至带着几块油污的，不成样子的纸团。

他把它捧在手心，像是捧着自己那颗已经被碾碎了的，卑微的自尊。他抬起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涌动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屈辱与最后一丝希冀的，复杂的光。

“楚……楚书记……”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我没找到您说的那份……那份报告……”

这句话，让楚书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失望。

盘踞在他身后的金色猛虎，似乎也发出了一声无声的，不耐烦的咆哮。

林望清晰地看到，那头猛虎的气运上，一丝代表着“杀意”的黑气，一闪而逝。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但他必须把戏演下去。

“我……我按照您说的，去找了周……周副省长……我没见到他的人，被他家门口的哨兵赶走了……”

“然后呢？”楚书记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份平淡之下，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然后……我就想，他……他肯定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我就想……会不会……会不会还在办公厅的档案室里？”林望的逻辑，开始变得混乱，完全符合一个智商下线的，绝望者的行为模式。

“我……我半夜，偷偷溜回了档案室……我想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我……我把他当年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一遍……”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

“我没找到那份报告……我什么都没找到……我以为……我以为我爸的案子，真的就这么完了……我……”

他的情绪，在这一刻，似乎真的崩溃了。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我当时……当时就绝望了……我想……我不想就这么算了……我……我就想，就算找不到证据，我也要写一封举报信！我要把我知道的，全都写下来！我要去纪委！去省委！去……去京城！”

他挥舞着手臂，像一个陷入癫狂的赌徒。

“我……我就用了档案室那台最老的电脑……我想把信打出来……结果……结果那破电脑漏电……我一脚……一脚把它给踹了……”

他的叙述，颠三倒四，充满了各种不合逻辑的细节，却又因为这种混乱，而显得无比真实。

“电脑坏了……打印机也卡住了……就……就打出来这么半张废纸……”

他摊开手心，将那个被他攥得滚烫的纸团，呈现在了楚书记的面前。

“我……我本来想把它扔了……可……可我又不甘心……楚书记，我对不起您，我没办成您交代的事……我……我就是个废物……”

他说着，膝盖一软，竟真的要往下跪。

“站直了！”

楚书记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望的身体，僵在了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

楚书记缓缓地，从书桌后站了起来。

他绕过宽大的书桌，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林望的面前。

他没有去看林望那张写满了“悲惨”的脸，他的目光，落在了林望手心里的，那个皱巴巴的纸团上。

那是一张从针式打印机里扯出来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纸。上面，有墨迹，有油污，有汗渍，甚至还有被揉搓后留下的，深深的褶皱。

它看起来，就像一张真正的，从垃圾堆里，被捡回来的废纸。

楚书记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他用两根手指，拈起了那张“废纸”，就像拈起一只不小心落入茶杯的，讨厌的飞虫。

然后，他转身，走回书桌，将那张纸，平摊在了桌面上。

他重新戴上老花镜，低下了头。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林望那粗重的，压抑不住的喘息声。

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锁定在楚书记身后的那头金色猛虎上。

他看到，就在楚书记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的第一行标题——《关于龙湾跨海大桥12号桥墩潜在结构风险及安全监测标准提升的紧急报告（初稿）》时，那头原本还在假寐的猛虎，它的双眼，猛地，睁开了！

两道金色的，如同实质的精光，爆射而出！

一股远比昨晚更加磅礴，更加锐利的威压，轰然降临！

林望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被灌满了铅，几乎无法站立。

楚书记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在那份“报告”上，一寸一寸地，来回切割。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

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术语，每一段看似不经意的措辞，都被他在脑海中，反复地咀嚼、分析。

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望的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一个世纪。

终于，楚书记抬起了头。

他摘下老花镜，用一块绒布，慢慢地擦拭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也看不出喜怒。

“这份报告，”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漏洞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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