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黑夜里的光标，棋盘外的落子

那一点幽绿色的光标，像一颗从万米高空坠落的，滚烫的星辰，砸进了林望那片冰封的，名为绝望的湖面。

没有激起滔天巨浪，却在一瞬间，将所有的冰层，融化、蒸发。

一股滚烫的，夹杂着剧痛的暖流，从心脏的位置，猛地冲向四肢百骸。林望那因为长时间跪地和精神高度紧张而僵硬麻木的身体，在这一刻，重新恢复了知觉。

他活过来了。

在这片由楚书记的意志所笼罩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用一串早已被遗忘在故纸堆里的代码，为自己，撬开了一线生机。

他没有时间狂喜，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那份失而复得的，名为“希望”的情绪。

十字路口，寒风如刀。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冰冷的，来自上个世纪的“板砖”手机，那双因为过度充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极致的冷静。

他必须发送信息。

一条足够简短，不会被系统后台的自动过滤机制拦截。

一条足够隐晦，即使被截获，在楚书记那种人眼中，也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乱码。

一条足够精准，能让远在风暴中心的唐婉，在最短的时间内，读懂一切。

林望的脑海里，无数的档案，无数的卷宗，无数次与唐婉的对话，如同被高速检索的数据库，疯狂闪过。

有了。

他的手指，开始在那坚硬的，反馈感极差的塑料按键上，快速敲击。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每一个按键都精准无误，仿佛这个动作，他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他的指尖冰冷，但他的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滚烫。

【JDT-LS-0419】

【虎】

【废棋勿动】

【待凤鸣】

四个词，简短，独立，却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成了一份来自地狱的，最高等级的警报。

【JDT-LS-0419】：江东市历史遗留问题档案，编号0419。那是他和唐婉在整理档案时，共同经手的一份卷宗，内容是关于十几年前，某个因城市规划而被迫搬迁的，早已倒闭的，名为“凤凰”的纺织厂。这个编号，只有他和唐婉两个人，有深刻的印象。这是最精准的身份验证。

【虎】：楚书记的气运形态是一头咆哮的金色猛虎。唐婉看不见气运，但她知道，在官场上，“虎”这个字，通常指向的是谁。江东省的一号人物姓龙，而二号人物楚书记，其威势与作风，素有“下山猛虎”之称。这个字，足以让她锁定对手的身份。

【废棋勿动】：“废棋”，是楚书记亲口说出的，对父亲，也是对他的定义。这两个字，能让唐婉瞬间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了十五年前的内幕，并且，他林望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勿动”，则是最直接的指令——不要去拿报告，不要联系周江南，不要轻举妄动，这是一个陷阱。

【待凤鸣】：等待凤凰的鸣叫。卷宗里那个倒闭的纺织厂，叫凤凰。而唐婉的名字里，有一个“婉”字，谐音“晚”，凤鸣于“晚”，暗合她的名字。这既是告诉她，他会想办法再联系她，也是一种隐晦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关于希望的许诺。

敲下最后一个字符，林望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发送键。

然后，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街角那块巨大的，如同黑色墓碑般的广告牌。

幽绿色的光标，闪烁了一下，随即，那四个词组，如同鬼魅的烙印，一闪而过，然后，连同光标一起，彻底消失。

屏幕，重归死寂。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成了。

林望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他扶着路边一棵光秃秃的行道树，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像是在吞咽一把碎玻璃。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诺基亚。

这东西，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它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窃听器，一个定位精准的追踪器，一个催命的符咒。

必须处理掉。

而且，必须处理得“合情合理”。

一个被吓破了胆，精神恍惚，在凌晨三点的街头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会怎么做？

他不会冷静地分析利弊，不会有条不紊地清除痕迹。

他只会，犯错。

林望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他收起手机，佝偻着背，像一个孤魂野鬼，沿着人行道，向着司机约定的那个十字路口，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他的脚步虚浮，眼神空洞，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彻底击溃的失败者。

路过一个黑漆漆的巷口时，一只野猫被他的脚步声惊动，“喵”地一声窜了出来，从他脚边掠过。

林望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了，身体猛地一抖，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都朝着路边歪了过去。

“啪嗒。”

手里的诺基亚手机，脱手飞出。

“扑通。”

不偏不倚，精准地，掉进了路边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只溅起一小朵浑浊的水花，便再无声息。

“啊……我的手机……”

林望发出一声短促而慌乱的惊叫，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伸长了胳膊，徒劳地，向着那个黑洞洞的下水道口抓挠着。

黑暗中，他看不见的地方，一辆停在百米开外的黑色轿车里，一个年轻人正戴着耳机，监听着什么。当耳机里传来那声落水声和林望的惊叫时，他皱了皱眉，随即在手里的一个小型终端上，敲下了一行字。

“目标精神状态不稳定，行动中意外遗失通讯设备。”

做完这一切，林-望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是一副彻底死了心的，麻木的绝望。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只廉价的电子表，凌晨三点一刻。

他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不能就这么走回那个十字路口，像个傻子一样干等着。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让这场戏，演得更逼真。

他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明”。一个他努力过去找周江南，但失败了的证明。

林望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方向。

省政府家属大院，离这里不算太远，步行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

一个来回，时间刚刚好。

他要去一趟。

他当然见不到周江南，他甚至连大院的门都进不去。

但他要去。

他要去那个门口，被摄像头拍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被门岗的武警战士记下他这个“试图深夜闯入省领导住所”的疯子。

他要把自己所有的愚蠢、鲁莽和不自量力，都明明白白地，摆在楚书记的眼皮子底下。

你不是想看我这枚“废棋”怎么跳舞吗？

那我就跳给你看。

用一种最笨拙，最可笑，也最让你……放心的舞姿。

打定主意，林望不再停留，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迈开已经有些不听使唤的双腿，朝着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森严的家属大院的方向，走去。

夜，更深了。

江城的风，似乎也变得愈发刺骨。

林望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路灯踩在脚下，周而复始。

他很冷，也很饿，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可他的大脑，却异常的清醒。

他在复盘。

复盘从被带走开始的每一个细节，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

他也在推演。

推演天亮之后，当他空着手，回到楚书记面前时，将会面临的，新一轮的审判。

楚书记会相信他的表演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经成功地，将一颗至关重要的“信息炸弹”，扔出了棋盘。

接下来，就看唐婉的了。

他相信她。

相信那个头顶红色剑形气运，锋锐不屈的女人，在接到警报后，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就在林望的思绪，飘向远方的时候。

一阵极其轻微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林望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没有回头。

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不是那辆黑色的奥迪。

奥迪车的引擎声，他已经记住了，比这个要更沉闷。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而且，对方没有开大灯，就像一个潜行在黑夜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

是楚书记派来监视他的人，换车了？

还是……

林望的心，沉了下去。

那辆车，没有加速，也没有减速，只是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缀着他。

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在欣赏猎物最后挣扎的姿态。

林望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强迫自己，继续迈开脚步，保持着之前那种失魂落魄的，摇摇晃晃的姿态，继续向前走。

一步，两步……

那辆车，也跟着动了。

终于，在经过一个没有路灯的，格外黑暗的路段时，那辆车，缓缓地，加速了。

它无声地，滑到了林望的身边，与他并驾齐驱。

黑色的车窗，缓缓降下。

一股熟悉的，清冷的香水味，混杂着一丝淡淡的，消毒水的气息，从车里，飘了出来。

林望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头。

车窗里，映出的，不是什么面目狰狞的杀手，也不是楚书记那张儒雅而冷酷的脸。

那是一张清丽绝伦，却又写满了焦灼、后怕与难以置信的，熟悉的面容。

唐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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