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直面过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直面过去

赵佳成为周宴初的诊疗师时间很长了，很多年前周宴初就找上了她。

她还记得那天周宴初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说：赵医生，我脑子里好像有另一个人，他总在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你能帮我吗？

赵佳当时刚从国外回来，在北城开了这家心理诊所，得益于导师的推荐和这些年在国外积累的好名声，她的客户一直络绎不绝，而她也都取得了很好的结果。

所以第一次面对周宴初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当回事，只听他的描述，以为就是单纯的精神分裂。

但是在后期的诊疗和不断的对话当中，赵佳发现周宴初的病情很复杂，很多精神方面有问题的人，自己是习以为常的，他们大多都能在治疗中跟自己达成和解，可是周宴初不是。

他一边排斥自己身上出现的异样，一边又强求药物的作用，而同时，他还不听医嘱。

他身上自毁的倾向非常严重，赵佳有时候会觉得，他前来治疗不过是走过场，证明他也尽力了，但他依旧想毁灭。

先毁灭自己，再毁灭世界。

赵佳就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她制定的诊疗计划，周宴初没有一次遵守过，说停药就停药，说消失就消失，等到撑不下去了再回来找她。

所以她说，他要是真那么想死，她绝对不会拦着。

不用每次都到拖不下去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屈尊降贵的来一次，好像就只是为了意思意思走个过场。

这让她的治疗毫无成就感。

周宴初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办公室里灯光通明，他背对着光，赵佳没办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我闯祸了。”周宴初率先开口。

赵佳抿紧了嘴唇，这句话从一个精神有严重问题的人嘴里说出来，让她觉得有点脊背发凉。

“那你闯的一定是不同寻常的祸。”赵佳开口。

周宴初没说话，表示默认。

赵佳叹了口气。

治疗了这么多年，她也算了解了这位的脾气，指望从细水流长的对话中等他主动开口很难，所以她便追问，“是跟那个女孩有关吗？你对她做了什么？”

像周宴初这样的人，工作或者说权利绝不会成为他的困扰。他的困扰始终都是感情方面的，或者说，他在乎什么，什么才能成为他的困扰。

周宴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手指上的戒指原本是很粗糙的做工，这么多年被他戴下来，已经被盘出了细微的光泽，灯光照在上面，那光泽打的他眼睛有些疼。

他遮掩一般，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良久才开口，“我强迫了她。”

赵佳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撕扯感，是的，她很久以前就觉得这件事一定会发生。

哪怕他一再强调那个女孩对他的重要性，哪怕他坚持了那么久，克制了那么久，但这个男人就像一台被拉到了极限的机器，只是凭着本能在持续转动，迟早会有崩断的一点。

果然，他崩坏了。

赵佳觉得事情有点难办。

如果他能坚持住，说不定在长久的治疗下，他有可能恢复正常。但是他没坚持住，他强迫那个女孩就成了一个引子，使他崩坏的越来越严重的引子。

破窗效应：一栋房子如果一直维护的很好，那它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的很好。可是如果破了一扇窗子，过段时间你就会发现，门坏了，地板坏了，房顶坏了，这栋房子很快就会四分五裂。

周宴初此刻就像破了窗子的房子。

哪怕他外表装的再淡然，再若无其事，他也在崩坏的边缘摇晃着。

所以赵佳觉得很难办，她甚至不敢在第一时间开口，怕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会刺激到他。

漫长的沉默之后，赵佳听到周宴初说，“她不会原谅我了。”

赵佳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开口，“你爱她，不是吗？如果她能爱上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周宴初眼中仿佛闪过一抹亮光，像是对什么升起了期待，但是很快，那亮光就暗了下去，他说，“她不会爱上我的。”

“一切皆有可能，”赵佳笃定的说，“她的爱就像装在薛定谔的盒子里，你不去试一下，就永远不会存在。”

周宴初低垂着眼睛，声音很难，“我已经试了很久了。”

赵佳都要哭了，“再试试呢，再坚持一下吧。”

她真的对周宴初没招，他拒绝除了药物之外任何形式的治疗，但是众所周知，这种病药物能起作用，但不能起到长期向好的作用。

而她除了陪他聊聊天，什么都做不了。

哦，就连聊天都得在他的安全线内聊，一句触碰灵魂的话都不能说。

如果时间往回倒退十年，赵佳一定不会接待这个病人。

周宴初说，“不用再试了，她不会爱上我的，她只会越来越恨我。”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仿佛这件事只是随口一提，他根本不在乎。

赵佳深吸了一口气。

她是他的主治医师，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再不管他，他就玩完了。

再睁开眼，她注视着周宴初，狗胆包天的问，“那个女孩现在是什么情况？”

破天荒的，周宴初回答了她，“被我关起来了，没收手机，不让她跟人接触，我在她房间里装满了监控，每天晚上回去抱着她睡觉。”

赵佳两眼一黑，“你这是非法拘禁。”

“不会有人知道。”周宴初说到这，抬眼看向她，声音带了明显的威胁，“赵医生，你不会多嘴的，是吗？”

赵佳抿了抿嘴唇，“我是有职业道德的。”

保护病人的隐私是她的第一要务，但如果有生命威胁的情况下，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她还是觉得周宴初不会让事情进行到那一步。

她试探着又问出一个对他来说过界的问题，“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一直囚禁终归不是办法，你想要的是她爱你，不是吗？”

周宴初重复了一遍，“她不会爱上我了。”

他低着头，整张脸都藏在暗处，像是错过了救命稻草，即将溺亡的人，缓缓的说，“我现在有很多麻烦要处理，等处理好后，就带她走，会有一场盛大的烟花，我和她生生世世都会厮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赵佳只觉得眼前一黑又一黑。

他说的显然不是一场普通的烟花。

他想死，还想拉着那个女孩一起死。

或者说，他想殉情，既然活着得不到她的爱，那就一起死去好了。

赵佳此刻的神色严肃了很多，已经顾不得自己的问题会不会惹得大佬不高兴了，涉及到生命的问题，她一向极为郑重，尤其是他不光想自己死，还想拉着人家小姑娘一起死。

太无良了。

赵佳手里无意识的转着笔，目光直直的看着他，“周总，你没资格夺取别人的生命，那个女孩——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我猜，她年龄应该不大，是个善良开朗的人，你想过吗，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她有很多想做的事，她有自己的价值要去实现，她活在世上，不是为了陪你去死的。”

周宴初沉默着，就在赵佳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避而不答的时候，他开口了。

“她确实很善良，也很温暖，我希望她能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周宴初微微抬起头，看着赵佳，“赵医生，你不懂这种感觉，我没办法看着她对别人笑，她试图脱离我，如果有一天让我看到她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一起毁灭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凉意。

赵佳冷静的说，“你还在挣扎，不是吗？你本质上是不希望带她死的，你希望她好，希望她活着，不然何必要等到麻烦解决之后才动手？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你还在渴望有人能拉你一把。”

周宴初不以为意的笑了，“之所以要等到麻烦解决之后，是因为我要还清养父养母的恩情。解决完这些麻烦，哪怕资产都捐出去，我也能安心。”

赵佳摇头，“不，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决绝，你根本不会来找我，你来找我，就是因为你不舍得，你还在挣扎，你有犹豫，你希望我能救下她。”

是的，救下她，救下那个女孩。

他可能都没寄希望于自己能救下他。

只希望她能救下那个女孩。

在他偏执的占有欲毁灭那个女孩之前，救下她。

这一次，周宴初沉默了。

赵佳知道自己说对了，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在挣扎，那就好办了。

挣扎说明他有留恋啊。

赵佳两手捏着笔，沉吟了片刻，对周宴初说，“周总，过去我提了很多治疗方式，但是因为涉及到往事，你都拒绝了，也导致你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最终一定会走向毁灭，我想问的是，现在你愿意尝试一下真正的治疗方案吗？”

周宴初沉默着。

赵佳索性实话实说，“老实讲，目前你这个情况，药物对你的作用越来越小了，可能要不了多久，你的理智和良知就会全线崩溃，这里没有别人，你不用否认这件事，无论你表面多么正常，你骨子里什么情况，你自己更清楚。”

周宴初依旧沉默。

赵佳叹了口气，跟他商量，“试试吧，有些事你不去面对，它永远都是个疙瘩，你要解开它，才有可能彻底放下，周总，我不否认你是个强大的男人，但是哪怕为了那个女孩，你连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吗？”

这一次，周宴初终于开口了。

“面对过去，我就可以变正常吗？”

他这句话问的很可怜，虽然他坐在那里，神色没什么变化，整个人依旧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但是赵佳能感觉到，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木板，他在试图自我拯救。

为了那个女孩。

“是的，”赵佳没有打击他，鼓励道，“有很大概率，你可以跟过去那个自己和解，虽然不能让你完全和正常人一样，但至少让你能体会到正常人的情感。”

她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觉得那段过去比较痛苦的话，我们也可以采用催眠的方式，你在催眠状态下不会有任何知觉，也不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周宴初摇头，“不用，这样就行。”

赵佳试探，“那我开始了？”

周宴初点头，“好。”

“那么，在0-8岁这个年龄段内，对你来说最大的一次转折点是什么？”

漫长的沉默之后，周宴初声音很沉，“我爸自杀了。”

“你爸爸是个怎样的人？”

周宴初再次沉默，仿佛陷入了漫长而久远的回忆，“他很温和，顾家，很老实。”

“你很喜欢他？”

“……嗯。”

“说说他是怎么自杀的好吗？”

“……烧炭。”

“那他为什么自杀呢？”

又是一次漫长的沉默。

良久，他声音有些艰涩的开口，“家里欠了债，还不起，房子也被抵押出去了，他看不到活路。”

“怎么欠债的？”

赵佳知道自己此刻的问题很残忍，但这是治疗的必经之路，她必须要帮他梳理好那些往事的因果关系，才有可能卸下他心中的禁锢，帮他往正常人的方向多走一步。

“我妈赌博，”周宴初声音变得阴沉起来，“一开始只是打麻将，后来开始赌钱，把家里所有存款都输完了之后，又抵押了房子。”

“债务最多的时候，欠了多少？”

“八十万。”

“这听起来不算多。”

“对那时候的家里来说，足以压垮所有人。”周宴初回答完这一句，抬眸看向赵佳，目光阴沉死寂，“赵医生，你在满足自己的八卦心吗？”

赵佳定定的看着他，“周总，请你相信我的专业素养。”

两个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半晌，赵佳再次开口，“那么，我就继续下去了。”

她问，“你恨你的父亲吗？”

“不恨。”

赵佳笑了笑，“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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