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隐约雷鸣

意识像被投入水中的墨块，边缘晕开、模糊，然后再次凝聚。光线和声音重新变得清晰时，沈照野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喧闹的教室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划痕的木质课桌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本和青少年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廉价洗发水的气味。嘈杂的声浪冲击着耳膜——男生追逐打闹的吼叫，女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嬉笑，椅子腿摩擦水泥地发出的刺耳噪音。

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套蓝白色、料子粗糙、并不合身的校服，袖口有些磨损。手指触碰到的桌面冰凉，上面刻着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模糊的“早”字。他成了一个高中生，一个刚刚转入这个班级的转校生。

“喂，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转来的？”一个剃着板寸、眼神活络的男生凑过来，胳膊肘搭在他桌上，带着一种自来熟的探询。

“听说你原来学校是市重点？怎么跑我们这破地方来了？”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脸上有几颗青春痘的女生也好奇地望过来。

几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漠不关心。沈照野喉咙有些发干，他含糊地“嗯啊”着，用“父母工作调动”、“普通学校”之类的话搪塞过去，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急切地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年轻脸庞，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角落，他看到了叶知微。

她低着头，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摊开的课本后面，只露出一个光洁的额头和抿得紧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她坐得极其端正，背脊挺直，却透着一股想要把自己缩到最小的僵硬感。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安静生长的小草。她的课桌上很干净，除了课本，只有一个封面是素色花纹的硬壳笔记本，她的一只手正紧紧地、近乎防护性地按在那个本子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偶尔，她会极快地、偷偷地抬起眼帘，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扫视一下周围，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一丝仓惶，然后又飞快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

沈照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这就是少女时代的叶知微，敏感、孤独，用沉默和书本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这画面，与他记忆中那个雨天，第一次推开他“随光小铺”门的、浑身湿透的女孩身影重叠在一起——那时，店内残存的暖香似乎都无法靠近她周身萦绕的那股冰冷湿重的气息。她像一团无形的、饱含雨水的寒雾，裹挟着绝望落在那片温暖的光晕里。他当时那句小心翼翼的“你…你好？”，与此刻教室里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时的她，眼神里也是这般近乎绝望的恳求和恐惧，只是如今，这恐惧更深，更沉，被日复一日的校园生活磨成了刻骨的绝望。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传来一阵不加掩饰的、带着张扬意味的笑闹声。三个女生簇拥着走了进来，像一阵风刮进了略显沉闷的教室。为首的女生叫陈思涵，个子高挑，长相明艳，她身上的校服被刻意改得极其贴身，裙摆短到大腿根部，上衣的腰身收得极紧，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腰肢，带着一种与校园环境格格不入的、早熟的性感。她旁边一左一右，跟着矮胖些、一脸谄媚的王莉莉，和另一个瘦高、同样穿着改得花里胡哨校服的张倩。这个“三人组”的出现，让教室里的喧闹声瞬间低了几分贝，不少同学下意识地避开了她们的目光。

她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班里多了个新面孔，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径直扫向了那个靠窗的角落，精准地锁定了叶知微。

陈思涵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踩着有点响的步子走了过去，王莉莉和张倩像哼哈二将般跟在两侧。

“哟，我们的大文豪又在搞创作呢？”陈思涵的声音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凉意，她伸出手指，用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叶知微的课桌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像敲在人的心尖上。

叶知微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按在笔记本上的手收得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色。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写的什么好东西啊？给我们拜读拜读呗？”王莉莉笑嘻嘻地附和着，伸手就想去拿那个笔记本。

叶知微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笔记本往怀里一搂，整个上半身都伏了上去，用身体死死护住。

“藏什么呀？是不是又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酸诗？还是……又在日记里幻想哪个白马王子了？”张倩阴阳怪气地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同学听见，引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陈思涵嗤笑一声，提高了音量，确保大半个教室都能听见：“人家叶知微可是要当作家的人，心思跟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对吧？不过作家也得体验生活嘛，老这么闷着头写，能写出什么？要不要我们给你提供点……‘精彩’素材？”

说着，她竟然直接伸手，试图去扯叶知微怀里的本子！叶知微死死抱着，因为用力，肩膀都微微发抖，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有人低头假装看书，有人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却没有人出声制止。

看着叶知微那副屈辱又无助的模样，看着她紧紧护住本子、像护住最后一片净土的姿态，沈照野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一股混合着愤怒、心疼和似曾相识的无力感，像沸腾的岩浆般直冲头顶！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那个蜷缩在角落、听着父母争吵、无力改变一切的自己！更想起了后来，那个鼓起勇气走进他小店、眼神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叶知微——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片净土再次被践踏！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炸裂在压抑的教室里！

沈照野霍然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身后的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噪音。他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笔袋都跳了一下。全班的目光，包括那三个肆无忌惮的女生，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这个陌生的转校生身上。

教室死寂。落针可闻。

陈思涵准备抢本子的手停在半空，她扭过头，漂亮的眉毛挑了起来，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混合着好奇与轻蔑的神情取代。她上下打量着沈照野，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他那一身规规矩矩、甚至显得有些土气的蓝白校服。

“你谁啊？”陈思涵开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王莉莉和张倩也立刻围了过来，三人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将沈照野半包围在中间。

“呵，新来的？穿得这么‘朴素’，还挺横啊？”王莉莉撇撇嘴，眼神里满是鄙夷，“你这校服是直接从仓库里拿的吧？一点型都没有。”

张倩则故意扯了扯自己那件改得极其紧身的校服下摆，炫耀般地展示着腰线，嘲讽道：“就是，土里土气的，现在谁还这么穿啊？懂不懂什么叫潮流？看看我们思涵这身，独家定制，爆改款，这才叫校服好吗？你那个，顶多算块抹布。”

陈思涵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脸上压抑的怒气，又瞥了一眼因为他起身而暂时逃过一劫、正惊恐地望着这边的叶知微，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教室：“哦——我明白了。”她拖长了语调，“原来是……被我们叶大才女的‘魅力’给吸引了啊？这么快就迫不及待要当护花使者了？可以啊叶知微，本事见长，闷声不响的，还挺会招蜂引蝶。”

这话极其恶毒，不仅坐实了沈照野“多管闲事”是因为对叶知微有非分之想，更将叶知微推到了一个更不堪的、被污名化的位置。周围响起几声更加明显的、不怀好意的嗤笑。

叶知微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因为极度的委屈和愤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的、带着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眼睛，看了沈照野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沈照野的拳头在课桌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死死盯着陈思涵那张有恃无恐的脸，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想冲上去撕烂那张嘴。但他知道，不能。在这个规则由她们制定的小世界里，硬碰硬只会让叶知微的处境更糟。

上课铃声像救火车的鸣笛，适时地尖锐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切，没劲。”陈思涵不屑地撇撇嘴，仿佛失去了兴趣，带着王莉莉和张倩，像胜利者巡视领地般，施施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经过叶知微桌边时，王莉莉还故意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的桌子，引得笔记本又歪了歪。

沈照野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愤怒。他环顾四周，那些迅速移开的目光、那些事不关己的沉默，清晰地勾勒出这个班级潜在的权力格局——以陈思涵为首的小团体，凭借着她那个“网红母亲”带来的隐形特权和无形的威慑力，俨然成了这里的“女王”，无人敢惹，也无人愿惹。叶知微，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用来确立权威和取乐的牺牲品。

他看向叶知微。她依旧保持着那个防护的姿势，直到老师拿着教案走进教室，喊了“上课”，起立问好的嘈杂声掩盖了一切，她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低下头，开始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抚平笔记本上被扯皱的页角，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沈照野注意到，笔记本某一页的右下角，有一小块被撕扯掉的残缺痕迹，像一道无声的伤口。

那本子里，藏着什么呢？是无人可诉的心事？是对远方的幻想？还是仅仅是一个孤独灵魂，为自己开辟的、唯一安全的避难所？就像他后来那间小小的“随光小铺”，也曾是她短暂避雨的地方。

而刚才陈思涵那句“招蜂引蝶”的污蔑，和叶知微那绝望又带着恳求的一瞥，像两根冰冷的针，交叉着刺进沈照野的心底。他知道，从拍案而起的那一刻起，他这个“转校生”，也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这片看似平静的青春池塘之下，暗流汹涌。他这一次的“相遇”，不仅要找回锚点，或许，还要亲手打破这片笼罩着叶知微的、令人窒息的寒雾。

夏日的暴雨在来临前，总是闷热而寂静。但雷鸣，已然在云层深处酝酿，只待一道撕裂天空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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