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退让 蛰伏
冬日。
长安。
大将军府的正堂议事厅,此刻门户紧闭,将外间的寒气与喧嚣隔绝。厅内,数个巨大的精铜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骨炭泛着暗红色的光,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脆响,散发出持久而稳定的热量,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顽强渗入的冷意。
刘湛端坐于主位之上,身披一件玄色狐裘,更衬得他面庞年轻却威仪日重。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摊开着一幅粗略的关中舆图,旁边堆着几卷刚刚送来的紧急文书。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凉的案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他内心飞速权衡利弊时,思绪碰撞的外在回响。
郭嘉罕见地没有摆弄他那个酒葫芦,也没有把玩他那枚温润的白玉佩。他抱臂靠在一根漆色斑驳的廊柱上,微微仰头,眼神锐利地盯着屋顶的榫卯结构,仿佛那里面隐藏着一个极其复杂、关乎天下大势的珍珑棋局,他正全神贯注地试图拆解。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脸上,此刻只有纯粹的专注与计算。
贾诩则坐在下首一张铺着厚厚毛皮的坐榻上,几乎是纹丝不动,如同寺庙中久经香火熏陶、已然入定的老僧。他双眸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前、枯瘦如竹节的手指上,呼吸悠长而几不可闻。只有那偶尔抬起眼皮,看似随意地扫过厅内众人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幽潭底部冷电般的精光,才泄露出他那看似沉寂的头脑,正在以何等惊人的速度运转着,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变量与后果。
徐晃按剑立于刘湛身侧稍后的位置,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毅,如同守护山岳的门神。他刻意放轻了呼吸,虎目虽然平视前方,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新近投效的张辽,则站在徐晃稍远一些的地方,他的站姿同样沉稳,但眼神中除了武将固有的锐气,还多了一份初来乍到的审慎,以及对于即将决定自己乃至无数人命运的这种高层决策的凝重。
他们都知道,此刻厅内酝酿的,绝非寻常军务,而是足以影响未来天下走向的关键谋划。
荀衍脚步轻捷却带着沉重,从外面步入厅内,带进一股微弱的寒气。他将一份刚刚译出的、墨迹犹新的绢帛军报,轻轻放在了刘湛面前的案几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紧绷的气氛: “主公,最新驿马传书。曹孟德亲率中军主力,已抵达渑池,距长安已不足三日路程。其先锋夏侯惇部五千精骑,更是星夜兼程,已抵新安,与我军灞上大营的前哨斥候,已然能够隔河相望。旌旗漫野,声势浩大。”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观其态势,来者……绝非善意。”
“他当然不善。”郭嘉嗤笑一声,终于将目光从房梁上收回,打破了厅内令人窒息的沉寂。他踱步走到炭盆边,伸出手感受着那跳跃的暖意,语气带着他特有的、看透世情的嘲讽,“丢了张辽这块眼看就要到嘴的肥肉,心里正滴着血呢。又被主公凭借朝廷大义,在大将军的位子上结结实实压了一头,名分已定,他曹孟德何时吃过这种闷亏?心里不定憋着多大一股邪火,窝着多少不甘。”他转过身,面向刘湛,脸上那戏谑的表情下,是冰冷的分析,“这回他可是把能带来的家当差不多都带来了,摆明了不是来旅游观光,更不是来真心朝拜天子的。就是要找回场子,用他兖豫精兵的刀锋,逼着我们重新划分这长安、乃至关中的权力版图!”
刘湛停下了那无意识敲击案几的手指,指尖感受到紫檀木传来的冰凉触感。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每一个人的脸庞,最后定格在跳跃的炭火上,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局势已然明朗。依诸位之见,曹孟德此番倾力而来,其真实意图,究竟是欲战,以武力解决问题?还是欲和,以兵威为筹码,行胁迫之实?”
贾诩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向刘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冰原深处的、冰冷的确定性:“战,他未必敢,至少不敢率先发动。”他语速缓慢,字字清晰,“长安城高池深,经我军连日加固,更显险固。我军据城而守,以逸待劳,更兼主公手握天子,占据政治与大义名分的绝对高地。曹操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攻城,胜算不足三成,且必担上‘攻打帝都、胁迫天子’的叛逆恶名,天下共击之,其势必崩。此乃下下之策,曹孟德奸雄之姿,绝不会行此不智之举。” 他话锋微转,继续道:“然,其势已成,兵锋正盛,锐气难当。若我方应对失当,使其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其必不甘心。长期陈兵城外,与我形成对峙之势,消耗我方钱粮,牵制我方精力,更可借此机会,暗中联络关中尚未完全归附的诸将如段煨、张横等,或设法离间我军内部。时日一长,变数丛生,于我稳定关中、经略四方之大计,亦是极为不利。”
徐晃抱拳沉声附和,甲叶随之发出轻微的铿锵之声:“文和先生所言,切中要害。曹军精锐,尤其是那支由曹纯统领的虎豹骑,来去如风,野战能力极强,确是我军劲敌。若任其长期盘踞城外,如同恶虎卧于榻旁,日夜窥伺,寻找破绽,终是心腹大患,令人难以安枕。”
张辽见刘湛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略一沉吟,还是决定开口,他抱拳道:“主公,诸位先生、将军所言皆在理。以辽在吕布军中时对曹操的观察,此人用兵,深谙虚实之道,正奇相辅。其明里陈兵耀武,施加压力,暗地里,恐怕细作早已潜入城中,或已派秘使携重金厚礼,前往各方势力处进行游说、许诺。不可不防其暗中动作。”
刘湛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赞许。这些分析与判断,与他心中反复推演的结果不谋而合。曹操此来,是典型的“以战迫和”,炫耀武力,展示肌肉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在谈判桌上获得更大的筹码,逼迫自己在这个刚刚搭建起来的权力框架中,做出更大的、实质性的让步,甚至可能想插手关中军政,分走一杯羹。
硬顶,拒绝一切要求,很可能激化矛盾,引发不可预测的军事冲突,这恐怕正中了那些希望看到两虎相斗、他好从中渔利的势力下怀;但若退让太多,尤其是让出关键的兵权或地盘,那么自己这个刚刚受封的大将军、录尚书事的权威将荡然无存,成为曹操操控下的傀儡,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关乎生死存亡。
“奉孝,”刘湛将目光转向郭嘉,这个总是在关键时刻能冒出惊人之语的奇士,“你以为,面对这只既要面子、更要里子的‘笑面虎’,我们该如何应对,方能既保全自身,又不至于过早与其全面破裂?”他将这个最棘手的问题,抛给了最擅出奇谋、打破僵局的谋士。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如同狐狸般的狡黠光芒,他几步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曹操大军来的方向——函谷关、渑池一线,然后缓缓向西移动,最终停在代表长安的那个点上。 “主公,诸位,”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了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智珠在握的笑容,“曹操要面子,好啊!咱们就大大方方地给他面子!他想要里子……咱们也得‘酌情’、‘适度’地给一点,但不能伤及我们的根本,不能让他碰到核心利益。”他伸出两根手指,如同在市集上讨价还价,“他不是嫌之前的司空、行车骑将军不够威风,想要在朝廷有更大的话语权吗?可以!朝廷可以再给他加封,往高了封!比如……封个公爵如何?魏公?听起来就霸气!再给他加上一堆光鲜亮丽的虚衔,什么‘使持节’、‘都督某某几州诸军事’,甚至,可以把‘录尚书事’也给他加上!”
他此言一出,连荀衍都微微动容,贾诩则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捕捉到了郭嘉的意图。
郭嘉嘿嘿一笑,继续解释道:“反正,尚书台的实际运作牢牢掌握在文若先生和我们手里,给他个‘录尚书事’的空名头,就像给一幅画挂了个虚衔,好看而已,他想借此插手具体政务?门都没有!至于实际利益,”郭嘉的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关中的地盘、军队的指挥权、官员的任免权、府库的钱粮,这些实打实的东西,寸土不让!他想安排人进朝廷中枢?可以,太常、光禄寺这类清贵显要但无实权的职位,挑几个给他,让他的人去研究礼仪、掌管御膳房好了!总之,我们的原则就是:高位虚名,荣耀光环,可以大方地商量,尽量满足他的虚荣心;实权要害,核心利益,绝不容许他染指分毫!这叫‘虚名实利,各取所需’……当然,是他取虚名,我们拿实利。”他最后补充的那句,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
贾诩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并补充了关键的执行细节:“奉孝此策,关键在于度的把握。除了在名位上满足其部分诉求,还需示之以威,让其知难而退,不敢轻易逾越我方划下的红线。可令灞上大营及长安四门守军,即日起提高警戒等级,甲胄鲜明,戈戟如林,每日定时操演军阵,金鼓号角之声,务必要让城外的曹军听得清清楚楚。要让曹操和他麾下的骄兵悍将知道,我军绝非怯战畏敌之师,亦有决死一战之勇气与实力。”他顿了顿,继续道,“同时,政治攻势亦不可少。可请陛下再次下诏,以朝廷名义,公开嘉奖曹操‘扫平徐兖、安定东方’之功,将其此番率领大军前来长安的举动,巧妙地定义为‘奉诏拱卫京师’、‘彰显王权威仪’,先一步堵住其可能以武力相胁迫的口实,将其行动纳入‘忠君勤王’的框架内,使其投鼠忌器。”
“另外,”郭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挤挤眼睛,脸上露出一个近乎恶作剧的笑容,“咱们不是刚刚从曹阿瞒眼皮子底下,‘请’来了张文远这员虎将吗?正好,趁此机会,让曹孟德和他手下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们好好瞧瞧,他们当初犹豫不决、最终错失的,是一块何等光彩夺目的瑰宝!找个合适的由头,比如巡城示警,就让文远将军披挂整齐,率领一队精锐,在城墙之上亮个相,或者在校场之内演练一番。就凭文远将军这副沉稳气度、不凡身手,保准能让曹营里那些识货的、特别是当初主张招降的家伙们,心里跟被猫爪子反复挠抓似的,又痒又痛,悔青肠子!”
张辽闻言,古铜色的刚毅脸庞上不禁露出一丝尴尬与赧然,但更多的,是感受到刘湛和郭嘉等人如此看重、甚至不惜以此方式来彰显其价值的深深感激。他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铿锵:“主公,郭先生!辽,蒙主公不弃,授以职司,敢不效死力!谨遵主公与先生号令!”他知道,这既是对他的信任,也是一次无形的考验。
集思广益,策略已然明晰。
刘湛不再犹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立刻开始部署行动。
“文若,立即以大将军府和尚书台名义,起草对曹操的封赏方案,爵位就按奉孝所言,拟‘魏公’,加九锡,假节钺,录尚书事,都督冀、青、并、幽四州军事!其余虚衔,你酌情添加,务求隆崇!同时,起草陛下嘉奖其功、定其此行性质的诏书,措辞要堂皇正大!”
“公明!即刻传令灞上大营及长安四门守将,按文和先生所言,提升戒备,展示军威!要让曹军看到我们的筋骨!”
“文远,巡城之事,由公明安排,你听从调遣即可。”
“奉孝,文和,随我入宫,面见陛下,陈说利害,务必使陛下认可此番安排。”
众人领命,各自匆匆而去。
……
接下来的两日,长安城内外的气氛愈发紧张。
灞上军营,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士兵操练的号子声与战鼓声,即使在城内也能隐约听闻。
长安城头,“刘”字大旗与“汉”字龙旗迎风猎猎作响,守军巡逻的密度明显增加,盔明甲亮。
而在这森严的军容之中,一员身着崭新豫州军制式铠甲、气度沉雄、面容刚毅的将领,在徐晃的陪同下,几次出现在关键的城门楼之上,其沉稳的目光扫过城外远方曹军营寨时,自然流露出一种百战宿将的锐气,引得城上城下将士暗自钦佩,也自然落入了城外曹军细作的眼中。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刘湛与郭嘉、贾诩费了一番唇舌,终于说服了惊魂未定、但对曹操同样心存畏惧的汉献帝刘协。少年天子苍白着脸,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在拟好的诏书上用了玺。
第三日,曹操大军主力,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浩浩荡荡抵达长安以东的旷野,依着地势,开始安营扎寨。营垒相连,旌旗蔽空,号角之声此起彼伏,与灞上刘湛大营遥相对峙,肃杀之气弥漫四野,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曹操并未立刻入城,而是先派出了以程昱为首的使者团,携带正式文书,入城觐见大将军刘湛和天子。
文书中,言辞虽然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敬格式,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明确提出了要求重新审议权力分配、希望参与关中军政事务、以及为麾下将士请功求赏等实质性问题。
刘湛稳坐钓鱼台,丝毫不乱。
他先是依礼接待了程昱等人,态度温和,但对于其文书中的实质要求,则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强调朝廷已有安排,定会让曹兖州满意。
随后,他依照既定计划,以大将军身份,只带了少量精锐护卫,出城前往双方营寨中间预设的场地,与曹操举行了一次非正式的“友好”会晤。
会晤之地,设在一条已然冰封的小河旁临时搭建的营帐内。
帐外寒风呼啸,帐内炭火温暖。
刘湛与曹操见面,依旧是那副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热络景象。
刘湛对曹操“扫平徐州、为国除害”的功绩大加赞赏,言辞恳切,仿佛发自肺腑,却绝口不提吕布败亡的具体细节,更仿佛张辽之事从未发生过。曹操也是笑容满面,应对得体,与刘湛畅谈天下大势,回忆讨董旧谊,气氛看似十分融洽、和谐。
然而,站在刘湛身后的郭嘉,和立于曹操身侧的程昱,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和客气寒暄之下,是两道冰冷目光的无数次无声交锋,是两种强大意志的暗中角力。
次日,未央宫前殿,钟鼓齐鸣,一场规模更大、礼仪更为周全的大朝会如期举行。
这一次,殿内殿外的戒备达到了顶峰,徐晃亲自披甲持戟,率领着从各军精选出来的高大甲士,肃立丹陛之下及大殿两侧,目光如炬,杀气隐现,那无形的压力让许多文官两股战战。
与会的公卿大臣也比上次多了不少,许多是听闻风声后从长安各处赶来的旧吏,他们小心翼翼地按照早已安排好的位置站定,眼神复杂地偷瞄着殿内泾渭分明、隐隐对峙的两大集团。
曹操身着崭新的朝服,腰佩长剑,带着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一众心腹文武,昂然入殿。他们一行人龙行虎步,气场强大,与以刘湛为首,郭嘉、贾诩、荀衍、徐晃、张辽等人为核心的集团,分列御座左右下方,界限分明,仿佛楚河汉界。
御座上的刘协,穿着繁复沉重的冕服,努力挺直瘦弱的脊背,但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恐惧。在司礼宦官那带着颤音、却努力拔高的宣召声中,诏书被郑重宣读。诏书以极其华美的骈文,盛赞曹操“功勋盖世,忠诚贯日”,于“国家板荡之际,屡建奇功”,特晋封曹操为魏公,赐予九锡殊礼,假节钺,授录尚书事,都督冀、青、并、幽四州诸军事!封赏之厚,荣耀之隆,几乎达到了人臣的极致,仅次于总揽一切的大将军刘湛。
当使者抑扬顿挫地宣读着那些尊崇无比的封号时,曹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感激、惶恐与谦逊的神情,撩起袍服下摆,跪拜在地,声音洪亮地谢恩:“臣曹操,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礼仪完美无缺,态度无可指摘。
但当他起身,目光不可避免地与御座旁、同样身着朝服、神色平静的刘湛相遇时,两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没有丝毫温度的冰冷与透彻心扉的算计。
曹操得到了极高的名位和无与伦比的荣誉,几乎站到了人臣的顶峰,魏公的爵位更是开了先例。然而,他最想要的、最核心的东西——插手关中具体事务的权力、分割长安及周边军队指挥权的企图、在朝廷关键职位上安插自己人的打算——却在刘湛及其谋士团精心设计的方案中,被巧妙地回避、拒绝。那个“录尚书事”的头衔,在刘湛这个同样“录尚书事”且掌控着实权尚书台的大将军面前,更像是一个装饰性的空壳,毫无实际意义。刘湛用一堆光彩夺目的虚名,成功地保住了所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朝会在一片看似和谐、实则各怀心思的恭贺声中结束。曹操率领部下,面色平静地退出大殿,但那股压抑的低气压,连周围不明就里的官员都能感受到。
回到城外那连绵壮观的中军大帐,曹操脸上的平静瞬间冰消瓦解,阴沉得如同帐外铅灰色的天空。谋士程昱、刘晔等人跟随入帐,皆愤愤不平,脸色难看。
“主公!刘湛小儿,欺人太甚!”程昱首先按捺不住,须发皆张,怒声道,“看似给足了面子,魏公、九锡、录尚书事,荣耀无比!可这些都是虚的!关中的权柄,长安的防务,军队的调动,官员的任免,哪一样我们插得上手?尽数落于其手!这分明是耍弄于我!”
刘晔也皱着眉头道:“是啊,主公。这‘录尚书事’有名无实,尚书台皆是刘湛心腹,我等如何插手?给的那些虚职,更是如同摆设。刘湛此举,实乃明褒暗抑,以虚名换实利,狡猾至极!”
夏侯惇独眼圆睁,猛地一拍身前桌案,震得杯盏乱跳,怒吼道:“主公!何必受这窝囊气!不如就此点齐兵马,杀入长安,清君侧,诛刘湛!某愿为先锋!”
“对!杀进去!”
“让刘湛小儿知道厉害!”
帐内一众骄兵悍将群情激愤,纷纷请战,大帐之内,一时间杀气盈霄。
曹操沉默着,背对众人,面向悬挂的地图,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怒极,那强行压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猛地,他回身,手臂一挥,将案几上一只精美的青瓷茶杯狠狠扫落在地!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在喧闹的大帐内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请战之声。
碎片和茶水四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们的主公。
曹操胸口依旧起伏,但眼神中的狂怒却渐渐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理智所取代。他走到帐门处,猛地掀开帐帘,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那在冬日阴霾下更显巍峨雄壮的长安城墙,望着城头林立、在寒风中依旧飘扬不倒的“刘”字大旗,以及旗帜下那些军容严整、显然早有准备的守军。他的目光,尤其锐利地捕捉到了在城楼之上,一员并非旧识、但气度沉雄、正在巡视野外的将领身影。看到此人,曹操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懊悔、忌惮与更深的愤怒的情绪,在他心底翻腾。
“刘湛……”曹操的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带着冰碴,“羽翼已丰,更兼名分大义,占据地利人心……此时动手,强攻硬打,胜算渺茫,徒损兵力,更落人口实,为天下诸侯所笑,智者不为也。”他像是在对部下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那冰冷彻骨、带着长安特有尘埃与腐朽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今日所遭受的所有屈辱、所有不甘,都深深地吸入肺中,压缩、凝结,化为未来复仇的燃料与动力。 “今日之辱,操……铭刻于心,永世不忘!”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随即,他猛地转身,面对帐内依旧愤懑不解的众将,眼中闪烁着如同受伤头狼般狠戾而决绝的光芒:“传令下去!各营收拾行装,清点辎重,三日后,拔营起寨,返回兖州!”
“主公!”众将惊呼,难以理解。夏侯惇更是急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
“算了?”曹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与其在此受制于人,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不如回去,好生经营我们的根基!河北袁绍,地广兵多,才是你我真正的心腹大患!待我扫平河北,尽收其地、其民、其兵,整合北方,实力倍增……届时,”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营帐,穿透了时空,死死地钉在长安城上,“再看这长安城,这未央宫,还能否阻我脚步!再看他刘湛,还能否安坐于那大将军位之上!”
他知道,也清醒地承认,此刻的退让,是迫于形势的、不得已的蛰伏。刘湛占据了政治和地理的绝对制高点,时机、地利、人和皆不在我,硬拼实为不智。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广阔的空间,去消化已有的成果,去击败更强大的敌人,去积累更雄厚、更可怕的力量。暂时的后退,是为了将来能更凶猛地扑击。
三日后,尽管内部仍有不解与怨气,但曹军军令如山,庞大的军营开始有序地拆卸、打包。旌旗卷起,营帐收起,车马辚辚,一支庞大的军队开始转向东方。
刘湛率领着留在长安的文武百官,依照最高的礼仪,亲自来到灞桥之长亭为之送行。时值深冬,灞水冰封,两岸枯柳枝条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更添离别的萧索。
两人在长亭内执手话别,依旧是那副君臣相得、同僚情深、依依不舍的景象,演技堪称登峰造极。 “孟德兄此去,任重道远。东方之事,兖、豫、徐之安定,尽付于兄,望兄善加经营,勿负陛下之厚望,亦解朝廷东顾之忧。”
刘湛言辞恳切,目光“真诚”。
“贤弟放心!”曹操紧紧握着刘湛的手,脸上堆满了“感人”的笑容,“操既受国恩,必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守好东大门,扫除不臣,绥靖地方!长安之事,朝廷之重,有贤弟这等柱石在,操亦可高枕无忧矣!他日贤弟若有驱使,操必星夜来援!”话语真挚,仿佛托付生死。
然而,当转身踏上东归之路,背对长安、背对刘湛及送行队伍的那一刻,曹操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如同冰雪遇上烈阳,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决绝。他回头,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笼罩在冬日沉重阴霾下的、如同巨兽般盘踞的长安城廓,仿佛要将这座让他尝到屈辱、挫败与不甘的城池,连同那个年轻对手的身影,一起深深地、狠狠地烙印在心底,融入血脉。
“刘湛……我们,来日方长。”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那其中的刻骨意味,却沉重得足以让听闻者心寒。随即,他猛地一鞭子,狠狠抽在坐骑上!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扬起四蹄,带着一股决绝的尘土,向着东方,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卷起一路烟尘,渐渐融入地平线。
看着曹操大军远去的、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背影,郭嘉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那个酒葫芦,小小抿了一口驱寒,然后凑到刘湛身边,望着那渐散的烟尘,低声道:“主公,看到了吗?这头受伤的猛虎,龇着牙,流着血,算是被咱们暂时用虚名和实力关在笼子外面,逼退回去了。”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不过,看他临走时那眼神,冰冷得像是淬了毒的匕首。怕是回去之后,不会甘心舔舐伤口,而是要更加疯狂地磨牙吮血,招兵买马,准备着下一次,更猛烈、更致命的扑咬了。”
刘湛默然片刻,任由寒冷的朔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和衣袂。他远眺东方,目光似乎越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兖州,看到了河北,看到了未来那注定更加惨烈、更加广阔的战场。
他缓缓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知道。所以,我们更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与侥幸。整顿关中,发展民生,积蓄粮草,锤炼兵马,招揽四方英才……我们的时间,或许比他更紧迫。下一次见面,恐怕就不再是这灞桥送别的虚与委蛇,而是真正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之时了。”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打着凄冷的旋儿,掠过古老的灞桥,掠过送别的人群……
(https://www.xxxqq.cc/4850/4850862/50339243.html)
1秒记住千千小说:www.xxxqq.cc。手机版阅读网址:m.xxxq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