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他们七岁就认识

榻上人忽然呢喃：“子儒”。

破碎的尾音惊得帝师仓皇后退，撞翻案头茶盏。

琉璃碎片在月光下绽开冰凌般的光，姜蓉迷蒙时，正见帝师苍白如纸的脸隐在阴影中，脚下碎片映着残月，像满地零落的誓言。

“还不睡吗？”她嗓音沙哑，继而又沉沉睡去。

帝师盯着自己颤抖的右手，此刻却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宛如索命的鬼爪。

窗外骤起惊雷，闪电劈亮帝师眼底翻涌的暗潮，帝师猛然想起师生在一起的日常过往。

那一晚懿祥宫的偏殿，檀木摇篮轻轻摇晃，镂空的祥云纹里漏下几缕烛光，在锦缎被面上织出流动的光斑。

小虎裹着杏色团花襁褓，乌溜溜的眼珠追着帝师腰间晃动的玉佩——那玉佩上系着的杏色流苏，正与摇篮边悬挂的安魂铃穗子同色。

帝师俯身时，松竹纹的广袖扫过摇篮边缘，带起一阵清苦的药香。小虎突然“咯咯”笑出声，藕节似的小胳膊从襁褓里挣出来，五指张开又攥紧，像是在抓握透过窗棂的浮尘。他嘴角漾出的小梨涡，与姜蓉醉酒时趴在案上酣睡的模样分毫不差。

“你倒是心宽。”帝师喉头滚了滚。小虎却突然握住他垂落的发梢，晶亮的口水沾湿了他一缕青丝，力道轻得像幼猫含住指尖。

雕花窗外的海棠树沙沙作响，小虎的笑声更脆了，踢腾间蹬开半边被褥。

铜漏滴答声里，婴孩只歪头冲他眨眼，睫毛上还沾着泪花。

雷声混着雨声将帝师拉回到现实，惊飞檐下避雨的寒鸦。

帝师伫立在摇篮边，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他的影子拉长，斑驳地覆在婴孩稚嫩的脸庞上。小虎睡得正酣，粉嫩的唇瓣微微翕动，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帝师的指尖悬在婴孩咽喉寸许，掌心沁出的冷汗浸湿了袖口暗绣的缠枝莲纹。窗外又一道惊雷掠过，青白电光映得他面色惨白如纸。

他喉结滚动，额角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那温热的鼻息拂过指尖时，恍惚又见姜蓉抱着小虎哼唱童谣的模样——她垂落的发梢扫过婴孩脸颊，眼尾笑纹里盛着三月春阳。

颤抖的指尖终是触上那细嫩的脖颈。掌心下传来有力的脉动，恍若春日破冰的溪流，激得他浑身战栗。

恰在此时，小虎突然皱起鼻尖，奶香扑面而来。帝师瞳孔骤缩，指尖痉挛般蜷起，正要发力……

“哇！”

惊雷炸响的刹那，婴孩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帝师如遭雷击般后退半步。

“放肆！”

玄铁剑锋破空而至，御风的身影如鬼魅般掠入内室。寒光闪过，帝师月白广袖应声裂开。

姜蓉惊醒时，正见御风将剑刃架上帝师脖颈。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恍若炼狱业火：“早知你包藏祸心！”

“御风！”姜蓉赤足扑来，绣鞋碾过满地碎瓷。她张开双臂挡在两人之间，颈间璎珞随着剧烈喘息晃动，“把剑放下！”

剑锋映出她苍白的脸，御风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太后可曾看见他方才……”

“本宫让你放下！”姜蓉一把推开帝师，把脖子往御风的剑前一放，劲使得有点大，脖子被擦破了皮，血马上流了出来。

帝师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御风瞳孔骤缩，剑尖“当啷”坠地，在青砖上砸出几点火星。“太后！”他单膝跪地要去查看伤口，却被姜蓉猛地推开。

“出宫时辰已到”姜蓉死死盯着帝师惨白的脸，声线颤抖却凌厉如刀，“你先回去替我拖延，这边有我，你快给我走！”

帝师踉跄后退，撞得门边铜盆“咣当”倾倒。他最后望了一眼姜蓉渗血的脖颈，那抹猩红刺得他眼眶生疼。暴雨拍打窗棂的声响中，他转身没入雨幕，月白袍角掠过门槛时，沾上了门边枯萎的海棠花瓣。

姜蓉缓缓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玄衣侍卫。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折翼的鹰。她伸手抬起他的下颌，指尖的血渍染红他苍白的唇。

“你哭了？”她怔然望着御风通红的眼眶。这个战场上刀剑加身都不曾皱眉的汉子，此刻睫羽上竟凝着细碎的水光。

“我该死……”，御风的声音哑得厉害，喉结滚动间，一滴泪砸在她染血的掌心，“又让您受伤了……”

窗外惊雷再起，姜蓉忽然想起那日太液池畔，他抱着落水的自己时剧烈的心跳。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眉骨旧疤。“本宫这不是好好……”

话音未落，御风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传来，惊得她指尖微颤。

“我发过誓……”他额角抵上她的指尖，吐息灼人，“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再让您……”

檐角铜铃在暴雨中发出凄厉长鸣，盖住了他未尽的话语。

姜蓉望着烛台上将尽的红烛，恍惚想起那夜赏月亭中摄政王滚烫的怀抱。这深宫中的情爱，终究都裹着淬毒的蜜糖。

她忽然俯身，叹息着试图将御风拉起，御风却没动。

“你到底还要我怎样啊？”姜蓉有些急躁，御风声音有些抖，“对不起，蓉儿，又让你受伤了，是御风不好，御风食言了，御风该死。”

姜蓉震惊地看着他，“那你就说清楚，你到底发过什么誓言？”

御风抬头，难掩失望，“你到底是忘了吗？那一年，我们都还小……”

七月的阳光碎金般泼洒在野杏林间，蝉鸣裹着燥热的风掠过草尖。

7岁的姜蓉赤着脚踩在少年御风肩头，碎花裙摆扫过他晒得发红的后颈，痒得他缩了缩脖子。

“往左！再往左些！”姜蓉踮着脚尖去够枝头那颗最饱满的野杏，汗珠顺着下巴滴在御风发顶，“笨木头，你倒是站稳呀！”

御风咬紧牙关，鞋子在松软的泥土里又陷下半寸。他双手死死扣住姜蓉纤细的脚踝，短衫下隆起的肩胛骨像两片振翅的蝶。

远处山涧潺潺的水声忽远忽近，混着姜蓉衣襟里杏子相撞的响声，熟透的杏子坠入姜蓉兜起的衣摆，她得意地晃了晃战利品，指尖捏着颗金黄的果子塞进御风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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