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三)提前吃过的那些糖就当作迟来的喜糖罢
“你以为你赢了,”
格林德沃突然开口,语速快了起来,
“你打败了我,关了我,成了英雄。可你输了,阿不思。你输得比我还惨。”
石壁上的火把像被谁掐住了脖子,猛地一抖,投下的影子顿时张牙舞爪。
邓布利多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半边脸藏在灰发里,半边脸被火烤得近乎透明。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眼,看了看自己鞋尖。
那里沾着一小块泥巴,也许是霍格沃茨禁林里的,也许还混着几片碎叶。
他忽然想起自己赶来的路上,踩过一滩积水,在黎明之前,那水里还有破碎的星空,他那时抬头,看见一只夜骐掠过月亮,翅膀像一把钝刀,仿若把夜色切开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口子。
“我从不认为我赢了。”
邓布利多的语气依旧平淡。
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南瓜汁的味道有点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淡是花了多大代价才维持住的。
五十年来,他每天早上对着镜子系领带,都要把舌尖抵住上颚,默数三声,才能把喉头里那股血腥气咽回去。
他练习过无数次,如何在听到“阿利安娜”这个名字时,不让瞳孔收缩成针尖,如何在提到“戈德里克山谷”时,不让呼吸出现半秒停滞。
他把自己训练成一座冰山,水面之上是晶莹的、可供人瞻仰的“最伟大的白巫师”,水面之下是暗流、是锈锚、是早已腐烂却仍在刺痛的船骸。
可是无论训练多久,邓布利多依然是邓布利多,那些藏在皱纹里的苦痛,格林德沃当然看得出。
“你失去了她,失去了你的家族,失去了那个夏天。”
格林德沃的声音像铁,砰砰砰地紧紧锤在耳膜上,
“你把我关进来,可你也把自己关进了另一个牢房。”
铁锤每落一次,石室里就扬起一阵看不见的尘埃。
邓布利多想起阿利安娜死后的第一个清晨,他跪在卧室地板的裂缝前,用手指去抠那些已经干硬的血渍。
它们像细小的褐色河流,蜿蜒进地板的纹路里,从此成为他梦里永不断绝的魇。
后来他学乖了,用咒语把血迹洗掉,却洗不掉裂缝,再后来,他干脆在裂缝上铺了一块波斯地毯,地毯上绣着金线玫瑰,玫瑰在夜里会发出极轻的叹息,却总让他想起妹妹当年在庭院里哼唱的不知名的歌。
“我知道。”
三个字,像三片薄冰,依次落在火里,发出极轻的“嗤”声。
邓布利多忽然想起某年冬天,他在霍格沃茨的温室里帮斯普劳特修剪毒触手,一株幼小的枝条勾住了他的袖口,刺破手套,在他手腕上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血珠。
斯普劳特惊慌失措,他却只是笑笑,说着些似是而非的话,
“没关系,它只是想确认我是否还活着。”
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株毒触手,用细小的刺去试探格林德沃,也像在试探自己,他想看看那颗被自责腌了半个世纪的心脏,是否还有流血的资格。
“你知道?你知道你这辈子都不敢再爱任何人了吗?你知道你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会想起她吗?”
“我知道。”
格林德沃的嗓音忽然拔高,像一把钝锯,硬生生锯开埋葬了盛夏的陈年棺木,
“你知道你每次用老魔杖,都是在提醒我,提醒你自己,是我们一起杀了阿利安娜?”
邓布利多抬起头,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火光,
“我们没有杀她。”他说,“是我们之间的战争杀了她。”
那火光并非橘红,而是一种幽蓝,像深海里某种会发光的怪鱼,在触及水面的瞬间便自行熄灭。
腐朽的棺木终于被锯开,格林德沃在那簇火光里看见一九四五年的盛夏,看见邓布利多挥杖时袖口扬起的风,看见自己胸口被红色光束击中的刹那。
其实不疼,只是冷,冷得像有人把一整座阿尔卑斯山的雪,硬生生地塞进他肋骨之间。
他还记得当时,他倒下去时,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邓布利多的眼睛,蓝得近乎无情,可只有他知道,那无情里藏着怎样的四分五裂。
一边是“更伟大的利益”,一边是“阿不思·邓布利多”本人,两边拉扯,最终把灵魂撕成一条长长的、永远无法缝合的峡谷。
“战争是我们开始的。”
“是你开始的。”
“是你允许的。”
三句话,像三颗钉子,轮流钉进同一处伤口。
石壁上的火把再次颤抖,这一次,它把两人的影子钉在墙上,影子交叠处,仿若出现一个瘦小的轮廓。
如果仔细辨认,能看出那是一个女孩,长发,裙摆,手里抱着一只缺了耳朵的玩具兔。
影子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新的火光扯得粉碎。
邓布利多忽然想起,阿利安娜小时候最怕黑,睡觉时要在床头点三盏小灯,可最后,她却是死在一片漆黑里。
那黑暗如此浓稠,以至于他后来再点任何灯,都照不亮那片角落。
石室里的火光摇曳,像极了两颗不肯熄灭的心,或许他们都意识到了,见面就会有这么一出。
但没有人打算克制,没有人。
格林德沃盯着邓布利多,嘴角扬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
“你还是这样,阿不思。永远把责任分门别类,好像只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你就能从阿利安娜的墓碑前走开。”
邓布利多的指节在袖袍里收紧,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从未走开过。我每天……都经过她的墓碑。我放上一朵雏菊,然后告诉自己,‘你还不能倒下,世界还需要你。’可我知道,这只是借口。”
“借口?”
格林德沃嗤笑,
“不,这是你的刑期。你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阿不思。你让自己活着,却永远不能再活。”
邓布利多抬眼,与他对视。
他们的目光像两把钝刀,互相磨着旧伤口。
“你呢?”
邓布利多似乎是有些疲惫了,声线有些微微地颤抖,但依旧咄咄逼人,
“你在这塔里,日日对着墙壁,又在想什么?想你的‘更伟大的利益’?想你的巫粹党?还是想……我们?”
格林德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忽然起身,拖着锁链走到窗边,背对邓布利多。
窗外是灰白的天空,一只孤鹰盘旋。
“我想的……是风。塔外的风。它从山谷吹来,带着松针和雪的味道。我闭上眼,就能假装自己还在戈德里克山谷,身后有个红发少年,端着柠檬雪宝,喊我‘盖尔,快来,萤火虫亮了。’”
邓布利多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从未听过格林德沃用这样的语气提起过去,这简直像把刀子反过来,递给自己握。
这是大失误。
“你记得柠檬雪宝?”
邓布利多感觉自己昏了头,在这种时候放开了刀把,或者说,把刀重新塞回给了对方。
“我记得,我记得你喂我尝第一口时,笑得像偷到整个夏天。”
格林德沃没有回头,语气带着怀念,
“我记得你唇角有糖屑,我伸手想擦掉,你却把糖屑舔进嘴里,然后吻了我。”
他们聊着年少轻狂,石室里却只剩下锁链轻微的碰撞,还有塔外的风声。
邓布利多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越收越紧,他终究还是轻轻地呼唤了那个夏天时的金发少年,
“盖尔……”
“别。”
格林德沃抬手,锁链哗啦一声,
“别用那种语气喊我。我怕我会以为……你还在爱我。”
邓布利多的声音哑得几乎破碎,
“如果我说……是呢?”
如果我说……
是呢?
格林德沃猛地转身,瞳孔收缩成针尖,他盯着他,一步一步逼近,锁链在地面拖出火花。
“你凭什么?”
他嘶声问他,
“你凭什么在五十年后,站在我面前,说你爱我?你亲手把我关进来,你亲手折断我们的誓言,你亲手……”
“我亲手埋葬了阿利安娜!”
邓布利多突然提高声音,蓝眼睛里第一次涌出泪光,涌出了多年积压在心底那些无处诉说的悲情悔恨,
“我亲手埋葬了我妹妹,也埋葬了那个夏天!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第二天醒来,没有想过去找你,没有想过把整个世界都给你,只要你能让阿利安娜活过来?!”
他站了起来,身形佝偻,像一座即将被雨水冲垮的荒山那样绝望,
“可我害怕了,盖勒特。我害怕你眼中的火,害怕你‘更伟大的利益’会把更多阿利安娜烧成灰。我逃了,我躲进霍格沃茨,躲进书本和学生,躲进‘最伟大的白巫师’这个面具。我让自己相信,正义必须冷酷,爱必须牺牲。可你不知道……”
他的声音陡然折断,宛若老旧的琴弦刹那间崩坏,断裂,在激荡中余下一点点的尾音,
“你不知道,我每年七月,都会去戈德里克山谷,站在我们当年许愿的篱笆下,把脸埋进掌心,学你喊我名字的发音……直到喉咙出血。”
格林德沃开始后退,直到他的背脊抵上石墙,锁链绷得笔直。
石墙冰凉,像一具巨兽的肋骨,根根向内倒刺。
他忽然想起纽蒙迦德奠基的那个雨夜,自己站在最高层,把第一块黑曜石插进泥浆,对追随者说着“我要筑一座通天之塔,让巫师的血脉流向星辰。”
如今塔成了囚笼,星辰成了天花板上晃动的火把,而血脉里只剩下一声比一声更慢的鼓点。
锁链勒进踝骨,旧痂破裂,血珠滚成一条极细的红线,沿着铁环游走,像一条不肯死去的蛇。
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那红线带着温度,像要把他钉死在某个早已风化的坐标上。
他看见邓布利多的泪,落在石板上,溅起极轻的“嗒”声。
那声音像钥匙,打开了他心里某扇锈死的铁门。
“阿不思……”
他抬起被锁链束缚的手,指尖颤抖,看着眼前那日日夜夜念叨着名讳之主人,像要触碰又不敢,
“我们……还能回去吗?”
邓布利多摇头,泪光里却浮起温柔的笑,
“回不去了。但我们可以……往前走。”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像当年在谷仓里邀请他跳舞的少年。
那只手在空气里微微发颤,却不是因为年迈,而是因为承载了太多未被命名的时辰。
夏夜,两人并肩躺在稻草上,数银河里坠落的火柴;
早春,他们偷溜进巴希敦的巫师集市,用三个银西可买下一支会唱《夏日最后一朵玫瑰》的口琴;
决斗前,邓布利多在帐篷里独自擦拭老魔杖,布巾每绕过杖身一次,就有一颗泪砸在皮革上,像提前为这场尚未发生的决裂举行的小小葬礼。
此刻,这些被压缩成琥珀的瞬息,在那只布满皱纹的掌心里同时发光,照得格林德沃几乎要别过脸去。
格林德沃盯着那只手,皱纹、老人斑、被火烤伤的茧。
他忽然想起一九四五年决斗的最后一瞬,邓布利多同样伸手,却不是邀请,而是夺走了他的魔杖。
此刻,那只手没有魔杖,只有一道道时光留下的痕迹,正在坚定地朝着自己而来。
格林德沃慢慢抬起自己的手,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两只老人的手,在半空相遇,指尖相触,像两片枯叶在秋风中轻轻碰撞,却撞出了半个世纪不可言说之念想。
没有魔法火花,没有誓言光晕,只有体温,一点点渗过皱纹与疤痕,渗进彼此荒芜了半个世纪的土壤。
那一触即离的刹那,却比任何咒语都更漫长。
格林德沃感到他的阿不思的指尖在发抖,抖得几乎要震碎他指节上厚厚的茧,而他自己,则像被卷入一场无声的暴风雪,每一粒雪都是未完成的句子、未兑现的吻、未被宽恕的罪。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从未真正“握手”过。
年轻时,他们十指交扣,那是占有;
中年时,他们魔杖相向,那是撕裂;
而今,他们只能用残损的指尖,交换一点微乎其微的热,像两个在极地冻原上迷路的旅人,轮流把最后一口呼吸呵进对方掌心,只为证明一件事,
我还活着,你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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