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雪落无声
腊月甫至,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一夜之间,紫禁城银装素裹,琼楼玉宇,宛如仙境。
萧云是被窗外的光亮醒的。她睡眼惺忪地撑起身,既白已掀开床幔,笑盈盈道:“娘娘快看,下雪了。”
她赤足下床,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的刹那,寒气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扑进来,她轻轻打了个颤,眼睛却亮了起来。
窗外,琉璃世界,一片纯净的白。
屋瓦、树梢、宫道、远山,所有棱角都被这柔软的白覆盖了。雪花还在飘,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是谁在天上筛下碎玉。
“这就是雪……”她喃喃着,伸出手去。几片雪花落在掌心,瞬间化作冰凉的水滴。
既白忙拿来披风为她披上:“娘娘仔细着凉。您从前最爱雪了,每年下雪,总要拉着皇上去御花园去踩踩雪,又选一个午后在咱们院子里烹茶赏雪,您总和皇上说南方的雪留不住,北方的雪才够尽兴。”
萧云怔了怔。记忆空白处,似乎确实有个声音在说:“云儿,朕陪你,直到天荒地老!”那声音温柔低沉,带着笑意。
她忽然想起前几天他批完折子已近子时,却还是来了永寿宫,只坐在床边看她一会儿。她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发,听见他低声说:“快下雪了,到时候,朕还陪你赏雪可好?”
“皇上……”她轻声呢喃。
齐朔进到殿内,看着她恍惚的神情,心领神会般的毫不经意的说道:“娘娘,皇上今儿一早就命路公公跑来传话,说是金川善后的折子积了不少,皇上和诸位军机大臣议政,怕是要忙到午后。”
萧云点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
生长于江南水乡的萧云,何曾见过这般壮丽雪景?洗漱更衣后,她的目光总忍不住飘向窗外。那满目的洁白世界,仿佛在召唤她去触摸、去感受:“咱们去御花园走走。”
“娘娘,外头天寒地冻的,您身子才刚好……”鞠衣担忧道。
“就一会儿,”萧云已经自顾自地开始翻找厚实衣裳,“我穿厚些,戴上手炉,不打紧。”
既白和鞠衣对视一眼,知道劝不住,只得帮她穿戴整齐:内里一件白狐毛领乳白洒金绣鹤宋锦旗装,外罩银狐皮里子的冰蓝软缎斗篷,风帽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手上捧着宋锦织花缎手炉,脚下踩着厚底羊皮暖靴。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皙小巧的脸。
三人出了永寿宫,踏着尚未清扫的积雪,往御花园去宫道上的雪已被太监们扫出一条小径,但萧云偏要走那没人踩过的雪地,听着靴子踩进雪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好听。”她说着,故意用力又踩了几脚。
御花园里,雪景更盛。
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成了雪丘,枯荷残梗的池面结了薄冰,亭台楼阁皆戴白冠,仿佛琼楼玉宇,仙境一般。
萧云先是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走,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玩得兴起时,她甚至脱下手套,赤手捧起一捧干净的雪,仰头看着雪花从指缝间簌簌飘落。冰凉的雪沫落在脸上,瞬间融化,带来丝丝凉意,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随后蹲下身,学着记忆碎片里的样子,笨拙地捧起一捧雪,在掌心压实。
“娘娘,仔细冻着手。”鞠衣心疼地递上暖手炉。
萧云却摇摇头,将暖炉塞回给她,认真地用冻得通红的手团起雪球。起初团得不圆,松松垮垮的,试了几次后,终于掌握了窍门——雪不能太散,也不能压得太实。
她蹲在梅树下的石阶旁,开始堆雪人。先滚一个大雪球做身子,再滚一个小些的做头。没有胡萝卜做鼻子,便折了两截枯枝插上;没有煤球做眼睛,便寻了两颗乌亮的鹅卵石。
“还差个嘴巴……”她左右张望。
既白机灵,从荷包里取出几颗蜜饯,挑了一颗红艳艳的山楂脯递过去。萧云接过,小心地嵌在雪人脸上。
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就这样成型了。
萧云退后两步,看着自己的“杰作”,眼中漾开满足的笑意。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可她浑然不觉。
突然,萧云回头朝身后的宫墙望去: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背着一个纯白的倩影缓缓走在雪地上,偶尔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故意松开手,吓背上的佳人一笑,只是可以感觉到,即便和佳人调情,手却是在松开的瞬间便再次搂紧……
“你比江山还重……”这句话在萧云的脑海里挥散不去,这是多么震撼的情话,那些画面模糊却温暖,即便看不真切,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爱意与珍视。
随后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如果是他此刻在身边,会是怎样?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娘娘,手都冻红了!”鞠衣急得直跺脚。
萧云这才发觉,手指已经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既白赶紧用手炉给她焐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一玩,便是一个多时辰。
日头西斜时,三人方回到永寿宫。萧云兴致仍高,晚膳时还多用了半碗碧粳米粥。
然而,乐极生悲。当夜,萧云便发起高烧。
起初是头重脚轻,太阳穴隐隐作痛。她以为是玩累了,早早歇下。谁知半夜里,浑身发冷畏寒,即便裹着厚厚的锦被,仍止不住地哆嗦。
“冷……好冷……”她在梦中呓语。
细心如鞠衣,即便萧云从不留人守夜,这段日子只要乾隆依照“君子协定”离去,她便每夜进来寝殿两次。结果这次伸手一探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不好了!娘娘发热了!”鞠衣慌忙起身,点亮烛火。
只见萧云双颊绯红,嘴唇干裂,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子却蜷缩着发抖。鞠衣连唤数声,她才勉强睁开眼,眼神涣散,显然已烧得糊涂。
永寿宫顿时乱作一团。
既白跑去小厨房烧热水,小虫子飞奔去太医院请常寿,鞠衣则用温水浸湿帕子混上烈酒为萧云擦拭降温。可那热度来势汹汹,帕子换了几条,额头依旧滚烫。
“快,去养心殿禀报皇上!”齐朔对身边新收的小徒弟急道。
常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时,已是子时三刻。他诊脉片刻,脸色凝重:“寒气入体,引动了旧疾。”他压低声音,“娘娘侍疾时落下的心悸之症,最忌风寒。此番发热来势汹汹,需得小心调养,万不可再受凉刺激。”
众人闻言,脸色煞白。
正说话间,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帘一掀,乾隆大步走了进来。
他只穿着常服,外头罩了件玄色大氅,发梢还沾着夜露,显然是匆匆赶来。一进殿,目光便锁定了床上的人。
萧云烧得通红的脸颊让乾隆紧蹙眉头,心被狠狠揪住。他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向萧云额头,触手滚烫,心猛地一沉。:“怎么回事?”声音压抑着怒火与焦急。
鞠衣跪禀白日玩雪之事:“是奴婢等人的疏忽,皇上恕罪……”
乾隆摆摆手,目光不离萧云:“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转头问常寿,“药呢?”
“已经煎上了,只是娘娘昏沉着,怕是喂不进去……”常寿如实回答。
“朕来喂。”挥退旁人,只留太医心腹。
乾隆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脱下大氅递给小路子,随即在地龙前烤火,将周身的寒气去除后,慢慢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将萧云扶靠在自己怀中。
她的身子软绵绵的,滚烫的额头贴在他颈侧,呼吸灼热而急促。乾隆心中揪紧,手臂却稳如磐石,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药很快端来了。褐色的汤药盛在白玉碗中,冒着热气。
乾隆接过碗,先自己试了试温度,觉得烫,便轻轻吹凉。然后舀起一勺,送到萧云唇边。
“云儿,张嘴,把药喝了就不难受了。”他的声音低柔,像在哄孩子。
萧云迷迷糊糊地摇头,药汁顺着唇角流下,染脏了明黄的袍子。
乾隆没有丝毫烦躁,用绢帕仔细擦净,又换了一勺,耐心地哄着:“乖,喝了药,就不难受了。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江南小小侠吗?小小侠还能被这碗药难倒吗?”
或许是“江南”二字触动了什么,萧云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微微张开了嘴。
一勺,两勺……乾隆喂得极慢,每一勺都要先试温度,吹凉,再小心送入她口中。遇到她皱眉抗拒时,便停一停,柔声细语地哄,等她缓过来了再继续。
一碗药喂了足足两刻钟。乾隆的龙袍袖口沾染了深褐色的药渍,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怀中人,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件事。
喂完药,他又命人取来温水,亲自用棉布蘸湿,拧到半干,轻柔地擦拭她的额头、脖颈、手心。动作细致温柔,像在擦拭易碎的瓷器。
“皇上,夜深了,您去歇着吧,这儿有臣等守着。”常寿劝道。
乾隆摇头,目光不离萧云:“朕就在这儿。”随后一顿:“让军机处将今日的紧急奏章和金川来的折子挑拣出来,送来永寿宫,剩下的让永琪去处理。”
“嗻!”小路子不敢违抗,赶忙退下。
他就这样衣不解带守了一夜,目光几乎未离她脸。每隔一刻钟,他便要伸手探探萧云的体温,或喂她些温水。
期间萧云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片刻。每次睁眼,都见他布满血丝却写满担忧的眼。
乾隆批完最后一本折子,揉揉眉心,正要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衣袖却被拽住了。
低头一看,萧云不知何时醒了,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烧还没全退,眼神迷离,双颊潮红,嘴唇干得起皮。
“皇上……”她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
乾隆立刻坐回床边,握住她的手:“醒了?感觉如何?还难受吗?”一连串的问题,关切溢于言表。
萧云摇摇头,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烛光下,他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下巴冒出了胡茬,龙袍皱巴巴的,袖口还沾着药渍——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仪,分明是个守了妻子整夜的寻常丈夫。
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酸甜交杂。犹豫片刻,轻声问:“您……对后宫其他娘娘,也这样好吗?”
乾隆一怔。
殿内静了一瞬,只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他看着她烧得糊涂却执着求一个答案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温柔似水,却又带着帝王的郑重。
“朕只对你如此。”他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云儿,这些话朕本不想说,怕你觉得朕在哄你。但既然你问了——朕便告诉你真话。”
他俯身,与她平视。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那里面只有她的倒影,清澈见底,没有丝毫闪躲。
“自你出现在朕生命的那日起,朕眼里心里,便再容不下旁人。六宫粉黛无颜色,不是白居易的诗句,是朕的真心。”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些年,朕从未留宿其他宫苑。便是偶尔去坐坐、看看孩子,一盏茶、一顿饭的工夫便走。朕的真心,只给过你一人。”
萧云望着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她想起晴儿的话——皇帝在你面前,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想起齐朔的话——皇上待您,从未变过。
心口某处坚硬的壳,悄然裂开了一道缝。
乾隆伸手,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的泪,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哭什么?朕说的都是实话。”他顿了顿,声音更柔,“等你病好了,朕让敬事房将记档送来供你翻阅,去看看朕这些年,除了永寿宫,还去过哪儿。”
这话带着几分玩笑,却又无比认真。
萧云摇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她不知自己为何哭,只是心中那股翻涌的情绪,需要这样一个出口。
“好了,不哭了。”乾隆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再哭,明儿眼睛该肿了。快睡吧,朕在这儿陪着你。”
萧云朝他的怀里蹭了蹭,胳膊搭在乾隆腿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和药味。这种味道陌生又熟悉,让她莫名心安。
她闭上眼,泪水渐渐止住。
乾隆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她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才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好被子。
这一夜,永寿宫的烛火亮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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