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青山依旧在(尾声三)
第556章 青山依旧在(尾声三)
洪武八年二月末,李侣出十二峒离开娆疆,但见已改称云南的娆疆,稻田如何层叠,溪流潺潺,见新辟的驿道如何连接起昔日闭塞的村寨,他一路走马观花,目睹这般沧海桑田之变,不由抚须长叹,心潮起伏。
及至终程,他便亲赴昆州,携李星云等人拜访黔国公府。
蚩离对这位被女儿念叨了无数次的大爷早已敬仰不已,闻其出山来访,自是惊喜交加,便带著尤川在滇池畔设宴,既为接风,亦含践行之意。
而尤川如今亦已正式被蚩离收为义子,改姓入谱,更在蚩梦撮合下,在去年与所谓簋市子掌门人筱翁的独女筱小成婚,结为连理。
筱翁虽是江湖商人,但能攀上未来黔国公这门亲事,且还是天子宠妃亲自做媒,自然是喜出望外,全力支持。
故人相逢,滇池畔把酒言欢。李侣眼见尤川这个差点被他收徒的小子放下过往,生活安稳,心中也颇为欣慰。加上身旁有李星云、假李两个大侄子兼侄孙作陪,一时兴致高昂,不免多饮了几杯。
许是酒意上头,放松了警惕,竟被一路追出娆疆、兴师问罪的四峒主逮了个正著。而四峒主见他果然在此逍遥,想起他离峒时那不著调的话,新帐旧帐一起算,当场便给了他些颜色瞧瞧。
李侣理亏,只得一面在心中暗骂老爷子不厚道,一面讪讪受了。
不过这番风波,倒也并非全是坏事。
且不说四峒主此番出峒,本身也带著十二峒开始尝试与朝廷接触的意味。便是其人与鲜参相隔近二干载得以再见,物是人非后故人如旧,也算是一桩意外的喜事。
而今年甫一开春,萧砚便已动身大定府,以主人之姿大会草原诸旗,兼召见渤海、三韩四国,并见所谓东瀛倭国的使者,乃是要亲自垂询所谓大唐国贼徐知诰于倭国担任左大臣一事。
是以,大爷终于出山的消息传至萧砚处时,难免稍晚,待天子得知,大爷已至黔国公府数日。
不过萧砚仍然大喜,却是直接连发数道圣旨,乃是正式册封李侣为瑞王,领宗正寺卿,总领皇族事务,秩同三公,并著令信王李星云、定王李祎,协助大爷于汴京筹建「宗正书院」,专司教化皇室子弟及功勋贵胄之后,为国育才云云。
萧砚还不忘在旨意最后特意添上一句,言道劳烦大爷甫一出山即担此重任,心中甚为过意不去,嘱其不必急于赶路,可徐徐而行,细观沿途风物民情,待其日后从北疆回京,再行补偿云云。
李侣对此岂会有丝毫芥蒂,当下便与因此而直接封王的两位大侄子,于黔国公府中恭恭敬敬的领旨谢恩。
于是待李品一行人最后向蚩离等人辞别北上时,行程便更加从容不迫了。等到车驾行至长沙境内,已是四月下旬,但见湘江之畔草长莺飞,春意遣绻,一派南国秀丽风光。
而令人更感意外的是,驿站之中,竟早已有人等候。
略过一众地方官员的拜见不提,为首一位眉目清秀、举止端方的少年身旁,却是已升任工部水部郎中的张子凡。
故人一别六载,此番骤然相逢,李星云与上饶皆是惊喜交加。前者更是与张子凡执手相看,一时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而张子凡最终也只是笑著上前,对著刚下车的李侣躬身长揖:「下官张子凡,参见瑞王。奉陛下口谕,与楚王殿下在此迎候瑞王一行。」
而所谓面目清秀的少年,便是李岱了,亦随之上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晚辈礼:「侄孙李岱,奉父皇旨意,恭迎四叔祖。」随即又转向假李和李星云,「十叔、十一叔。」
李侣自是知道他是萧砚与姬如雪的孩子,可谓是越看越满意,遂含笑扶起李岱。「好孩子,不必多礼。你父皇与母后、母妃可好?」
「劳四叔祖挂心,父皇、母后及母妃一切安好,特命侄孙代为问安。」
李岱恭敬应答,继而解释道,「侄孙此番南下,除迎候四叔祖外,亦奉旨代父皇与太子兄长巡视长江漕运水系,勘察水利。听闻四叔祖行程将至长沙,故特在此相候,以期能与四叔祖同行一程,沿途亦可请教。」
此时,牵著李星云衣角的李永安眨著大眼睛,好奇打量著李岱,进而仰头小声问道:「爹爹,这位哥哥也是我们的亲戚吗?我该叫他什么?」
李星云便弯腰温言道:「永安,这位是楚王殿下,是你的堂兄。是皇伯伯的次子,你还有个太子哥哥。」
李永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李岱好奇的望来,便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唤了一句:「楚王哥哥。」李岱亦是彬彬有礼的微笑回应。
一众长辈亦或晚辈互相见过,李侣这三个宗室亲王又与此行陪同楚王巡视漕运的主事人杨凝式等官员略作交谈,听闻长沙本地的布政使等封疆大吏已备下接风宴席,众人便一并乘车骑马,沿著湘江,不疾不徐的向北同行。
张子凡与李星云、假李三人并辔骑马,缓行于车驾之旁。
六年不见,三人变化皆是不小,而假李在十二峒武功尽复,脾性也更为沉稳内敛不说,李星云看起来倒是越发逍遥了,让张子凡不由好是一番连连感慨。
而李星云望著江上往来如梭的漕船,以及两岸繁忙的码头,也不禁感叹:「不过数年光景,这湖南之地,竟已如此繁盛。依稀记得,当年汴京胜景,亦不过如此。」
张子凡接口道:「陛下登基以来,轻摇薄赋,鼓励耕织,疏通漕运,商路自然通畅。如今这长江水道,实乃朝廷命脉所在。」
李星云点头之余,突然想起方才李岱所言,便问道:「张兄,方才楚王说代太子巡视,太子如今是随在陛下身边?」
张子凡点了点头,神色稍稍严肃了些:「正是。今年开春,陛下便已移驾漠南大定府,主持会盟草原诸部之事。同时,亦召见了渤海、高句丽、新罗、百济四国使者,并质询东瀛倭国关于收留国贼徐知诰,并委任其人为左大臣一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故太子殿下年初便已奉诏前往大定府随驾,意在历练。月前,辽东传来急报,高句丽权臣王建,悍然出兵,欲借东瀛之势,吞并新罗、百济。王建与东瀛派往大定府的使者,明面上虽以几臣」自居,极尽谦卑,但暗地里则是百般阻挠新罗、百济使者朝见天子,并反诬二国不敬大唐,言辞狡黠,惹得天子大为厌恶。」
「而陛下明鉴万里,早已通过锦衣卫侦知其阴谋。当即下令,将高句丽狂悖使者斩首示众。并传旨渤海国,强命其出兵协同王师,以右卫大将军元行钦为主帅,归附之渤海元从完颜阿古乃为副,节制渤海诸军为前锋,东征高句丽,犁庭扫穴。太子殿下此刻,想必正在军前观摩学习,体会军旅之艰,谋略之要。」
李星云听完,沉吟道:「王建自寻死路,倒也怨不得旁人。不过只因此人,辽东战端又起,不知又要耗费多少粮秣,牵动多少人心。」
张子凡道:「此人勾结外寇,妄图搅乱东北,若不加以惩戒,何以震慑宵小,安抚藩属?新罗、百济使者后至大定府,陈情哭诉,其状甚惨。陛下此举,亦是维护宗藩之谊,彰显我大唐天威。」
「确是此理。」李星云点了点头,脸色也严肃起来。
他们的对话声不算高,甚至还略略压低了些,但顺著风,隐隐约约也飘进了马车里。
李侣靠坐在车内,手持紫砂小壶细细的呷了一口茶,仿佛并未留心车外的交谈。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旁安静坐著的李岱,见他虽年幼,却也能端坐静听,并无浮躁之色,心中不由又添了几分喜欢。
而马车之外,张子凡稍稍勒了勒缰绳,让坐骑的速度与李星云更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李兄,还有一事。去岁年尾,我在黄河堤岸巡视工程时,机缘巧合,遇见了陆姑娘。」
李星云原本望著江面的目光倏地转了过来,欣喜道:「林轩?你遇见了林轩?」
他感慨道:「十二峒隔绝内外,一年也难收到几封外间的消息。她如今可好?师父他老人家身体还硬朗吗?」
「她陪著尊师云游天下,行医济世。模样变了些,更添几分英气,如今是真正仗剑走天涯、见识过江湖广阔的女侠了。」
张子凡笑了笑,回忆著当时情景,「我与她聊了几句,她说,待尊师此番回京入太医院述职后,她还要继续走下去。想去塞北草原看看天地辽阔,还想西出阳关,看看已被陛下打通的西域,到底长什么样子。」
李星云静静听著,目光掠过江面上连绵的帆影,过了许久,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低声喃喃。
「仗剑江湖,济世救人,看遍这天下风光————如此,真好。我是真心为她高兴。」
张子凡亦在一旁感慨连连,曾几何时,又有谁能想到,当年于伽耶寺中偶然相识的三人里,竟是最弱最娇蛮,需要他人呵护的小师妹,最终活成了他们最初最向往的模样。
李品一行在长沙只短暂下榻一日,便再度启程东行。
车驾沿江而行数日,但见沃野千里,稻苗青翠,桑麻遍野。沿途州县,城郭修缮一新,市集人烟稠密,学堂书声琅琅,一派太平兴旺、文教昌盛之景象,令李侣与李星云、假李这三个久居世外的野人,可谓是感慨连连,目不暇接。
在十二峒长大的李永安亦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常常趴在车窗上,指著外面连绵的屋舍、如织的行人、林立的店铺,问个不停:「四叔祖,从前你说的长安和洛阳,也有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吗?那么我们现在要去的汴京,又是长什么样子呢?会比这里还热闹吗?」
李侣望著车外那一片远超记忆中的繁华,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旧时两京,宫阙巍峨,坊市规整,自是帝王气象,天下中枢。然若论这市井街巷之活络,商旅货物之流通,寻常百姓脸上之光泽————叔祖昔年所见之长安洛阳,或许不及眼前此景之十一,又何论是汴京盛况————」
说著,他便抚著一旁李岱的脑袋,慢慢笑道:「叔祖之前翻阅朝廷邸报,见你父皇曾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初闻只觉豪迈,如今亲眼所见,方知此言,诚不我欺。」
时光流转,至九月中旬,辽东草原之上,秋色已浓,染黄了无边的草海,风过处,犹如金色波浪翻滚。风声呼啸,带来远方牛羊特有的腥膻气息,夹杂著牧人豪迈苍凉的歌声,更显天地之辽阔。
萧砚在众多汉胡文武的簇拥下,信马由缰,缓辔而行。太子一身戎装跟在父亲身侧,他身量比去年又高了许多,脸上既有置身于这壮阔天地间的兴奋,也努力学著父亲的样子,让神情显得沉稳。
此时,一群草原各部旗主的子弟,为了在天家父子面前竭力表现勇武,正卖力的纵马驰骋,追逐著惊慌逃窜的黄羊野兔。
呼喝声、马蹄声、弓弦崩响声连成一片。他们不断将猎获的丰厚猎物献到御前,只为能在天子面前压过同行的其他竞争者一筹。
而李明昭看著父亲如何仅凭一个眼神、一抹笑色,便能引得周围文武精神振奋,那些草原儿郎更是亢奋不已;听著父皇如何一句随口的勉励之言,便令那些异族首领及其子嗣感激涕零,恨不能为他射下天下最矫健的雄鹰以表忠心。
少年心中豪迈之余,却是在犹豫片刻,待左右侍从察言观色,自觉退开一段距离后,便策马上前,提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父皇,元大将军已攻破高句丽开城,渤海国也表示臣服,愿去国号为我大唐行省。为何不依舅舅所请,乘势南下,一举荡平新罗、百济,然后跨海东征,彻底解决倭患?如此,东北和东海,岂不是能安定百年?我们为何不这么做呢?」
萧砚闻言,勒住马缰,侧过头看著儿子。
阳光洒在太子仰起的脸上,那双酷似女帝的眼睛里,还甚是稚嫩。萧砚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了笑,轻轻一抖缰绳,催动坐骑继续缓缓前行。
李明昭赶紧跟上,与父亲并辔。
「昭儿,你母后让你读的隋史,读到三征高句丽那段了吗?」
「读到了。隋炀帝动用了百万大军,征发了数不清的民夫,把国库都耗空了。」
「结果呢?」
「民怨沸腾,天下汹汹,义军四起,隋朝很快就亡了。」
李明昭回答得很快,但旋即脸上便浮现出困惑:「可是,隋炀帝那时哪有我们现在的国力强盛?我们军中有火炮,有源源不断的煤炭铁器,将士刀甲皆是精钢打造,漕运海运四通八达,粮草补给也远比隋朝那时容易、迅捷。以我们如今之力,横扫三韩、跨海东征,应该不会像隋朝那样吃力,更不至于动摇国本吧?」
「不错,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
萧砚听著儿子的反问,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笑著赞许点头:「以我大唐现在的兵锋之盛,国库之丰盈,科技之精进,若只论开疆拓土,确实不算难事。莫说这区区三韩之地、东瀛孤岛,便是再往北深入不毛,再往西跨越流沙,打下万里疆域,也并非不可能。」
「那父皇为何————」
「可是,昭儿你想过没有,我们把地方打下来了,然后呢?我要让你思量的,不仅仅是打天下易,坐天下难」这句老话。关键在于,你如何让这片新土地上的人,像中原与草原上的百姓一样,认同你,接受你的教化,心甘情愿的认我们大唐为正统,甚至觉得成为大唐的子民,比过去更好。若大军过后,只余凋敝与怨愤,那么纵使占据所有港口要冲,也不过是埋下了无数叛乱的种子,背上了一个沉重且不断流血的包袱。」
萧砚看向若有所思的儿子,略略停顿,容他消化一二后,方才用马鞭轻轻指了指前方那些仍在奋力追逐猎物的草原少年们,继续道:「治世的根本,不在于疆域图上的颜色铺得有多广,而在于这颜色覆盖下的每一个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是否心向大唐。此刻强行鲸吞,犹如囫囵吞枣,非但无益,反而成害。时机需要等待,需要营造,要让那里的人心,也如同这草原上的儿郎一般,渐渐向我大唐。」
李明昭顺著父亲的目光望去,看著那些为了得到天子一句夸赞而争先恐后的少年郎,眼中闪过几分明悟:「儿臣似乎明白了————父皇并非不欲取,而是不欲强取。是要他们明知是为我大唐驱使的鹰犬,也是心甘情愿、甚至争先恐后的鹰犬。如此,方能用最小的代价,得最长久的安宁。」
「不错,你能作此想,甚好。」
萧砚伸手,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头顶。
「你需记住,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而是别人心甘情愿递到你手中的。东瀛蕞尔小国,闻听三韩一战而灭,高句丽顷刻覆亡,竟是直接被吓得将徐知诰的首级送来,畏我如虎。
这般情形,反倒失了慢慢收拾的趣味。所以,日夜担忧王师跨海东征的,是他们。该著急的也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李明昭眼睛一亮,被父亲的从容感染心中豁然开朗。
他随即又想起一事,便略有些期待的问道:「那么,父皇。如今高句丽已平,西域王彦章大将军那里也是捷报频传,诸国遣使来朝,可谓四海宾服,功业盖世。这次,总该应了百官再三所请,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告慰天地了吧?」
萧砚闻言,只是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恰在此时,几骑快马从远处奔回,却是方才追逐猎物的几名旗主子弟。
为首一人利落的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禀报导:「陛下,太子殿下,前方发现一个形迹古怪之人,骑著一头瘦驴,还赶著一头白鹿,径直朝著御驾方向来了。我等已将其拦下,请示陛下,该如何处置?」
李明昭少年心性,闻言顿时好奇心起,白鹿乃是罕见祥瑞,竟在此地出现?
是真的白鹿还是假的白鹿?
萧砚眉头微蹙,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被骑士们围住的那片草坡,略一沉吟,随即舒展开来,对身旁的李明昭道:「走,随为父过去,一会故人。」
父子二人策马前行,侍卫们立即不远不近的紧随,呈扇形散开,隐隐将那片区域封锁,既护圣驾周全,又不至于过度惊扰。
待到近前,只见一个穿著普通蓝衫布衣,戴著一个斗笠的中年,被一众神情戒备的草原儿郎围在中央,却正安静抚著毛驴,静静等候。
而他身旁除了那头小毛驴外,竟真跟著一头毛色纯白如雪,温顺异常的鹿。
那白鹿姿态优雅,毫不畏人,一时惹得众人皆是惊异不已,纷纷侧目。
萧砚看著此人,也是难得失笑,复而抬手止住了周遭骑士们紧绷的态势,挥了挥手。骑士们依令散开,但仍在外围警惕的注视著。
「昭儿,去让他们准备些刚打的野味,再温一壶好酒送来。」
「是,父皇。」李明昭虽满心好奇与疑惑,但还是乖巧应下,转身亲自去安排。
萧砚独自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著那牵驴赶鹿,甚而还套了一张面皮的斗笠中年,却是从容直言道:「袁天罡,你的胆子,真是不小。
袁天罡便整理了一下衣袍,面向马上的天子,一揖而下。
「山野草民,谢陛下宽仁,容草民苟延残喘,得以亲眼目睹这六载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海内承平无事。毕生夙愿,今日得偿,心中已是再无遗憾。
」
萧砚摇了摇头,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朕倒是从未想过要去寻你。即便猜到你可能尚在人间,也觉无此必要。这天下之大,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于朕而言,并无不同。」
袁天罡闻言,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一笑而已。
萧砚翻身下马,信步走向那头白鹿,伸手轻抚其颈侧柔顺的毛发,那白鹿竟毫不畏怯,反而温驯的蹭了蹭他掌心。
「这是何意?」他侧首问袁天罡。
袁天罡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从容应道:「白鹿现世,自古乃祥瑞之兆,通灵之兽,自寻真主。草民此行,不过是恰逢其会,随它同来,见证此象而已。非是草民驱鹿,实是鹿引草民来见陛下。」
萧砚笑了笑,未再多言,转身便朝不远处一处草色丰茂的缓坡行去。令人再次称奇的是,那白鹿竟无需任何人引导,仿佛真能通晓人意一般,真的径直随行在他身侧了,亦步亦趋,温顺无比。
这一幕引得不远处的几个官员一时叹为观止,激动异常,奋笔疾书。
萧砚顺势在那处缓坡席地而坐,姿态闲适自然。白鹿便也依偎著他,温顺的卧在其身侧。
不多时,李明昭带著几名内侍奉上酒食。布置妥当后,萧砚便挥退内侍,只让太子在几步外静立随侍。
于是,他与袁天罡便就此在这草坡上席地而坐,秋风拂过,带来远处牛羊的低哞与草叶的沙沙声响。
而袁天罡也主动执起酒壶,为萧砚斟满一杯。
酒液澄澈,映著天光云影。
「这六年,」袁天罡在萧砚对面盘膝坐下,道,「草民自江南鱼米之乡,至河西大漠孤烟,见过漕运千帆竞发,亦闻市井百姓笑语。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雄赳,俱系民生。此等景象,实乃三代以降,前所未见。」
言及此处,他略作停顿,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无垠的草原天际线,仿佛在回顾这六年所见所闻,又徐徐道:「陛下,草民行至泰山脚下时,但见百姓安居乐业,商旅往来不绝,一派升平。然泰山巍巍,雄峙东方,至今尚缺一位真正功徳足以匹配其重的主人。」
萧砚端起酒杯,却是没有饮用,只是看著杯中荡漾的酒液,笑了笑:「大帅此言,莫非是认为朕如今之功业,已然高至足以封禅泰山了?」
「陛下扫平割据,一统海内,革除积弊,再造大唐,功业自然极高,远超历代。」
「哦?」萧砚挑眉,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继续问道,「那依大帅之见,朕如今之德行,已然厚足以配享天地?」
袁天罡亦是再度毫不犹豫,肃然道:「陛下善待降虏,抚恤百姓,约束骄兵,澄清吏治,德行自然深厚。」
「如此说来,」萧砚接连发问,语气颇有几分玩味。「在大帅眼中,如今天下可谓真正安宁?四夷可谓真心宾服?百姓可谓五谷丰登,家给人足?」
而袁天罡每一次都以同样笃定的语气回应:「在草民眼中,四海升平,天下当然安宁;万邦来朝,四夷当然宾服;仓廪充实,五谷当然丰登。」
萧砚听罢,不由朗声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复而随手将空杯放下,道:「既然如此,四海升平,人心安定,朕又何必非要千里迢迢,跑去泰山,做那等锦上添花,告慰苍天之事?苍天若有眼,自在人心之中,又何须朕去特意禀明?」
袁天罡再度一怔,他看著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片刻后,终是释然一叹,复而再笑。
他为自己也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动作竟颇显豪气。
杯中酒饮罢,袁天罡遂再笑道:「草民此来,原本尚有一事。以陛下如今之修为境界,即便服下那不死药,药性冲突之后患也已微乎其微。但观陛下之意,是不会用了。」
萧砚闻言起身,走到袁天罡身旁,很随意的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复而负手眺望著南面。
「长生啊————听著不错,但想想,其实挺累的。看著身边人一个个离去,守著这江山万年不变,未免太过无趣。朕啊,还是觉得这一世精彩,便足够了。」
袁天罡仰头看著他,默然片刻,不再纠缠此事,只是看向一旁在几步外静立的太子,凝视一瞬,眼底似有微光流转,而后收回视线,对萧砚缓声道:「陛下既心意已决,草民便不再多言。只是前日偶起一卦,见紫气东来,聚于帝星之侧。太子殿下仁厚英睿,他日克承大统,必是一代明君,可再续大唐三百载基业。」
言及此处,他话音微顿,随即看著萧砚的背影,脸上泛起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举杯自饮一口,方才悠悠补充道:「当然,天意幽微难测,卦象变幻莫测————又如何能说得百分之百准确呢?
终究是事在人为,人定亦能胜天。未来如何,还需看太子自身造化,与陛下日后教导了。」
萧砚闻言,回身望了望恭立一旁,努力理解著这番对话的李明昭,又伸手指了指袁天罡,似是责怪其言语莫测,随即却又是豁达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辽阔的草原上随风传开,引得一众文武齐齐惊诧。
笑声渐歇,萧砚却是负手而立,直言相问:「此一去,山高水长,你可还有未了之愿?或是需朕相助之事?」
袁天罡闻言,却是再度整了整衣袍,复而向著萧砚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伏身于草地之上。
「臣袁天罡,此去,再无憾矣。唯恭祝我大唐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我大唐江山,千秋万代————」
萧砚察觉到他那伏于地上的动作,以及那声「臣」的自称,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只望著远方的天际,声音随风传来:「三百年等待,无论功过,你可曾后悔?今日所见之景,可值得?」
袁天罡直身而起,却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著这秋日草原的壮阔景象,望著眼前这位他等待了三百余年才出现,与他想像中或许并不完全相同的帝王,不过长声满足一笑而已。
「壮哉——大唐!」
」
」
萧砚站在原地,望著天际舒卷流云,望著这片属于他的广阔疆域,默然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李明昭小心翼翼的走近,望著袁天罡适才伏地而拜、如今已空无一人的地方,轻声问道:「父皇,那人————究竟是谁?」
「一个曾经执掌天下棋局的人。为父胜过了他,方才得了这天下的人。」
李明昭稚嫩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似懂非懂。他又看向旁边那只依旧温顺的白鹿,茫然问道:「那————这头白鹿,突然出现,又如此亲近父皇————到底算不算是天降祥瑞呢?」
萧砚笑笑,轻轻抚了抚儿子的头顶。
「如何算不得祥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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