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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1.第534章 郑芝龙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咨尔福建镇守总兵官郑芝龙,夙秉忠义……”

    “……海宇澄清,实资良将;屏藩永固,尚赖元勋。”

    “日月昭临,永鉴忠贞之志;山河带砺,长固君臣之盟。”

    “其克慎钦承,永绥福祚,毋负朕命。

    “钦此!”

    宣诏使臣清越悠长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几只雀鸟。

    金秋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槐树洒落,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班驳的光影。

    两侧随行的仪卫肃立如松。

    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与空气中弥漫的桂花香气交织在一起。

    院落之中,郑芝龙率领着一众将校跪伏在地。

    “臣……郑芝龙,谨奉制。”

    郑芝龙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颤抖,他低垂着头,双手高高举起,郑重的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明黄诏书。

    他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手中明黄色的圣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诏书上的织金云纹在日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泽。

    直到现在,他的心中仍然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掌中诏书的重量真实可感,但是郑芝龙的思绪却飘忽不定,如同香炉中袅袅升腾的青烟。

    陈望赢得太快了,快到让人目不暇接,快到让人根本难以反应。

    郑芝龙本来以为万民军应该能够陈望周旋一二,胜负难分,所以迟迟未敢轻易下注。

    但是扬州一役,靖南军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战而败万民军四十万大军。

    而后清军入关,威压北国,攻陷京师,致使崇祯自缢,大明风雨飘摇,亡国之象尽显。

    但陈望领兵北伐,在济宁一战,以少胜多,一战而溃清军近二十万大军,数月之间光复北境,甚至还一举压服了蒙古诸部。

    捷报传至闽南时,正值盛夏,他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陈望先升侯爵,再晋国公,执掌天下。

    这一切,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说实话,郑芝龙真的怕了,他怕的要死。

    多少个深夜,他会突然惊醒,冷汗浸湿了中衣。

    他怕陈望记恨当初他的首尾两端,因此秋后算账。

    他怕整个天下,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他年轻的时候,无所谓。

    那时驾着帆船在惊涛骇浪中穿梭,枕着刀剑在船舱里安眠,觉得天地广阔,四海为家。

    陆上若是没有容身之处,浩瀚大海便是他的家园。

    他那庞大的舰队依然可以纵横四海。

    但是现在……

    他实在不想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不想离开这费尽心血营造的奢华府邸,更不愿放弃这拼尽了全力、甚至几度压上性命才换来的荣华富贵与显赫地位。

    他实在是不想再去当什么海寇了……

    他想要当福建总兵官,他想要当水师的提督,他也不愿意放弃辛苦得来的南安伯……

    而现在,诏书下达,如今他竟然位列侯爵!

    侯爵!

    这两个字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超品的勋贵。

    谁都明白,在陈望的授意之下,如今朝廷新封的侯爵,地位直追明初洪武年间。

    那是真正能与国同休的贵爵,是无数武人梦寐以求的巅峰。

    如今武臣的地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日俱增!

    这一封圣旨,足以成为他光耀郑氏门楣,载入族谱的殊荣。

    郑芝龙缓缓站直了身躯,只觉得双膝仍有些发软,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蓬松的棉絮之上,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难以着力。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郑芝龙下意识的合了合眼,再睁开时,视线才重新聚焦于手中那抹沉甸甸的明黄。

    “天使远来辛苦,在下已经命人在偏厅备下了宴席,还请天使务必赏光。”

    郑芝龙深吸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绪暂归平静,转向宣旨使臣时,面上已端起合乎礼数的笑意,声音虽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干涩,但还是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侯爷美意,那便就却之不恭了。”

    宣旨的天使轻轻一笑,应下了邀请。

    郑芝龙听到宣旨天使口中的侯爷,再度一怔,不过很快还是反应了过来。

    随着郑芝龙的侧身,一旁的郑芝豹当即上前,恭敬的引路。

    “天使请随我来。”

    郑芝豹态度恭敬,引领着宣旨天使及其随行人员,穿过庭院,向着隐约飘来食物香气的偏厅方向走去。

    随着一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院落之中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待到众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郑芝龙却依然如同石雕般伫立在原地。

    郑芝龙的目光牢牢的锁在手中的圣旨之上。

    “侯爷.“

    郑芝龙低声重复着这个称谓,唇角不自觉的微微牵动。

    这个称呼在他心头激起千层浪,既有得偿所愿的欣喜,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忐忑。

    他想起年轻时在澎湖海域与荷兰人周旋时,也曾这般心潮澎湃,但那时是破釜沉舟的豪情,而今却只剩下了如履薄冰的谨慎。

    秋风轻掠而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树叶。

    “父亲……”

    郑森上前,轻声出言。

    郑芝龙的头颅微动,思绪逐渐的流转,僵硬的身躯也随之而缓和了一些。

    “明俨……”

    郑芝龙看着眼前身着飞鱼服,眉眼之间与他年轻之时有些相仿的英武青年,原本凝重的目光不绝缓和了许多。

    郑芝龙轻叹了一声,万千的思绪,最终都只化做了一句稀疏平常的言语。

    “陪我走走吧。”

    说完,郑芝龙不再看那喧闹过后略显空荡的庭院,而是转身向着更为幽静的内院书房方向走去,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随着郑芝龙的转身向着内院的方向走去,郑森没有迟疑也跟了上去。

    一众郑氏的将校,如郑鸿逵、郑彩、施福、洪旭等人,皆是默契的停在了原地。

    郑芝龙在走了十数步,即将步入通往内院的回廊时,再度停下了脚步。他

    站在一株枝叶繁茂的大叔投下的阴影里,微微侧首。

    “曰渐,你也来。”

    郑鸿逵正与身旁将领低声交谈,闻声立刻抬头。

    郑鸿逵的神色凝重,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与郑森一左一右,跟在郑芝龙身后。

    穿过几重月洞门,沿着回廊行走。

    廊外假山池沼在暮色中显得影影绰绰,远处宴席的喧嚣被逐渐抛在身后,只剩下三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秋日阳光已褪去了午时的炽烈,变得醇厚而温柔。

    郑森和郑鸿逵两人跟随着郑芝龙一路前行,深入宅邸之中。

    行至一处傍水而建的凉亭之下,郑芝龙像是耗尽了力气般,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还记得我们在海上的日子吗?”

    郑芝龙的神色深沉,目光投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池水,仿佛那水中倒映着往昔的惊涛骇浪。

    “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想到今日,竟然能够跻身列侯之位……”

    郑芝龙的目光幽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恍惚。

    亭内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郑森与郑鸿逵肃立一旁,静静听着。

    “这天下,早就不是从前的天下了,在我等昔日看来,犹如擎天巨柱、巍峨不可攀的大明,几度沉浮。”

    郑芝龙拢了拢微凉的衣袖,声音愈发低落。

    “天下局势风云变幻,瞬息之间已是改天换地。”

    郑芝龙的神情凝重,语气低沉。

    “改朝换代,已是定局,陈望登基为帝,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等到整个天下重新一统,陈望便可与凭借这旷古烁今的赫赫武功,名正言顺的成为天下之共主……”

    郑芝龙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海州那边的事情,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了。”

    郑森和郑鸿逵两人对视了一眼,但仍旧是默然不语。

    海州的事情,他们自然知道。

    如此之多的木料,如此之巨的人员调动,怎么可能完全隐瞒的住。

    他们派去的探子没有人将消息带回来。

    但是没有带来任何的消息,实际上就已经是带来了许多的消息。

    海州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军港,而在海州的港口之中,现在不知道已经下水了多少艘战船。

    不仅仅是海州,陈望现在所拥有的内河水师,兵将有一万五千之巨,皆是敢死奋勇之卒,有战船五百余艘。

    虽然实力上仍然和他们郑氏有不小的差距,内河水师终究一直在内河航行,出海之后战力必然锐减,暂时还撼动不了他们郑氏在外洋的霸主地位。

    但是这才多久的时间,陈望的麾下已经有如此之多的水师,算上海州那支被一直以来隐藏着的舰队,实力只怕是已经不弱于他们多少。

    陈望在如此短时间内就能组建这般规模的水师,其决心已经预示了一切。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陈望想要做什么,我清楚,你们应该也清楚。”

    郑芝龙心如明镜,陈望是绝对不会容许任何的事物脱离他的掌控。

    “等到陈望称帝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放任外洋仍然存在着一支不属于他的势力。”

    郑芝龙想了很多,但是想的越多,他便越绝望。

    因为他根本找不出破局的办法,靖南军的强大令人绝望。

    他纵横海上二十年,第一次感到所有的退路都在闭合。

    郑芝龙凝视着手中的圣旨,他的心绪起伏,列侯的爵位让他难以拒绝。

    但是真的让他放弃这半生拼命换来的基业,将舰队、商路、所有的一切,全都都拱手献上。

    他的心中,实在是不甘。

    “父亲。”

    郑森的身形挺拔,正气凛然。

    “大势如潮,滚滚东流,燕国公定鼎天下已是必然。”

    “南唐后主李煜每年向北宋进贡大量金银,处处让步,甚至表示愿意取消南唐国号,自己改称江南国主,但是接过如何?”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宋太祖容不下南唐的存在,燕国公也绝不会容得下父亲在外洋的权势……”

    郑森的话并没有说完,便已经是被郑鸿逵所打断。

    “明俨所言确有道理……”

    郑鸿逵的双眉紧蹙,语气沉凝。

    “但是陈望今日能给得出列侯之爵,正是因为我郑家掌着这海上权柄,舰队锐利,商路通畅,欲投鼠而忌器。”

    “若是大哥将舰队、商路这些我等安身立命之本拱手相让,届时……我等不过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郑鸿逵的神情挣扎,不过他却是没有郑芝龙心中的不甘,更多的只是忧虑。

    “嘉靖年间,胡宗宪招抚汪直时,许诺丰厚,言辞恳切。”

    “然其结果如何?”

    “汪直轻信人言,交出兵权,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最终身死族衰,苦心经营的海上基业,顷刻间烟消云散……”

    “大哥,非是弟弟危言耸听,今日之势,与当年何异?”

    “汪直旧事在前,实不可……”

    郑森横眉立目,直接开口打断了郑鸿逵的话语。

    “燕国公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更兼胸怀四海,布仁德于天下,行事无不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岂会用阴谋诡计而害我等?”

    郑鸿逵的神色冰冷。

    “若是陈望真是光明磊落,你以为天下怎么会有如今的燕国公?”

    郑森年轻的脸庞瞬间涨红,他想要反驳。

    但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些在权力斗争中悄无声息消失的对手。

    他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吐出辩驳的言辞,只是紧握着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郑芝龙缓缓闭上了眼睛,亭内只剩下秋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海浪声。那海浪声,曾是他二十年来最熟悉的安眠曲,象征着无拘的自由与掌控一切的力量,此刻却如同命运的倒计时,敲击着他内心的煎熬。

    一边是靖海侯这梦寐以求的列侯尊位,足以洗刷掉他的海寇出身,光耀郑氏的门楣。

    而另一边,则是他半生心血凝聚的海上帝国,是数千艘大小舰船、数以万计的从众、富可敌国的庞大贸易网络。

    这是他的根基,也是他此刻被忌惮、被笼络的缘由。

    “汪直……”

    郑芝龙在心中默念汪直的名字,他的心中彷徨。

    放弃基业,换取尊荣,或许能得享一时富贵,但郑家海上霸业的根将被彻底斩断,未来生死荣辱皆操于他人之手,任人鱼肉。

    拒绝尊荣,坚守海上,则意味着要与一个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庞然大物正面对抗,结局很可能同样是毁灭,甚至更为惨烈……

    赫赫上国,煌煌大势。

    被时代裹挟的命运。

    终究。

    只能随着时代而沉浮。(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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