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7.第530章 太平
万安引着吴平穿过第二进院子,这里的景象更为生活化。
几名穿着粗布成衣的老妇坐在廊下正在缝补着的衣物,一旁还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在帮忙理线、递送针剪。
见到万安与一名陌生军官进来,她们都停下活计,恭敬的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忙你们的。”
万安温和的摆摆手,随即对吴平低声道。
“孩子们平日里也学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男孩出门去城中的军器所领职,女儿家便学些针线、炊事,倒不是指望她们做多少活,主要是让她们知事明理,手脚勤快,将来无论去处如何,总是一门立身的本事。”
吴平微微颔首,眼前的景象,让他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略微平静了些许。
军中的生活几乎没有休息的时日,长期以来他都一直是紧绷着心弦。
“吴旗总稍后。”
万安抬了抬手,示意吴平在廊下稍候,而后这才迈步走进内里的另外一处院落。
不多时,万安便带着一名小女孩走了出来。
吴平的目光立刻落在了那孩子身上。
女孩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模样,身形纤细,穿着一套略显宽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蓝色粗布衣裤,头发梳成两个紧紧的小髻,一丝不乱。
她的脸颊不算丰润,却也没有饥馑之色,面色仍然有些苍白,双眸之中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甚至是一丝惊惶。
她的手紧紧的攥着万安那件青色官袍的下摆,细小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惟一可靠的浮木。
吴平微微有些发愣,旧时的记忆和眼前的景象交织在一起。
他的阿囡,他那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的亲生女儿,也是这样,用小小的手,死死攥着他破烂的衣角,一步一踉跄的跟着他。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闷闷的疼,连带着旧日战场上留下的伤疤都开始隐隐作痛。
吴平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酸涩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是他的阿囡,他的阿囡早就埋在了路上一座不知名的荒丘之下。
阿囡要是真的能够活到现在,应该也是这般的年岁了吧……
万安似乎察觉到了吴平的失神,内务司送来的文书他早就已经查看过了,自然是明白这位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旗总,为何偏偏选择收养一名女陔。
万安没有多言,只是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从袖中取出,递到了吴平面前。
“吴旗总,这就是您的女儿吴莺,按军中规程,所有手续都已办妥,只要旗总在这里签字画押即可,她的户籍之类便会一并转入您的名下。”
“就此之后,她便您的嫡女了。”
吴平缓缓伸手,接过了那份轻薄却重若千钧的纸张,目光扫过上面工整的墨字。
早已有人拿来了炭笔与印泥,吴平在文书之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也盖上了指印。
万安挥了挥手,侍从收起了文书,向着院门之外走去。
而万安仍然站在原地,他脸上的和煦稍稍收敛,郑重道。
“育幼营的营规是由国公爷亲定,我们会定期派遣人员进行家访,情报司那边也会有人时刻暗察。”
万安的语气严肃了许多,也带上了公事公办的意味
“若是发现有虐待、苛责、欺辱或任何其他不当之举,内务司有权立刻收回收养之权,并且根据罪责大小追究责任,你明白了吗?”
吴平微微一怔,不过在反应过来之后,当下点头,抱拳郑重道。
“万主薄放心,我会谨记。”
万安轻轻点了点头,继而说道。
“原则上,若无婚配,是不允许领养女童,但是你的情况特殊,你们的军法官,拿着自己的身家前程,在军中替你写下了担保书,所以这才能够网开一面。”
“但我们也只能暂时网开一面,你孤身一人收养一名女童,不说是否方便,单说若是离家归营之时,她不过七八岁的年纪,难以独居生活。”
万安的语气不容商量。
“所以按照内务司的规章条例,限令你在三月之内或娶妻,或纳妾,务必寻一可靠女子,将家事妥善安排。”
“否则,三月之期一到,无论你情不情愿,我等便会依照规章,派人将吴莺重新接回育幼营。”
“届时,即便再有担保,也难有转圜余地。”
吴平点了点头。
“在下明白。”
这些条例,在他告假的时候,军法官便已经告知了他。
但是他却不知道,他的军法官为他作保的事情。
他的心中本是不愿意再娶妻纳妾。
但是他最终还是鬼使神差的到了育幼营中。
当看到了眼前这个与他的阿囡有几分神似的女孩,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在下定在三月之内,妥善解决,不负军法官担保之恩。”
万安看到吴平的态度端正,神情这才缓和了许多,轻轻的点了点头。
而后万安缓缓的蹲下身,轻轻拍了拍身边阿囡瘦弱的肩膀,语气温和的引导道。
“阿囡,看,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吴旗总,是靖南军的军官,保境安民的大英雄。”
“以后……他就是你的……父亲了……”
女孩没有抬头,仍然是低垂着头,小手却将万安的袍子攥得更紧,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见……见过大人……”
女孩终究还是没有叫出父亲两字。
万安微微一顿,想要开口。
但是吴平却是笑了一笑。
“无妨。”
吴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因回忆而有些僵硬的面部线条柔和下来。
他缓缓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女孩齐平,避免给她造成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我叫吴平,是靖南军中的军兵。”
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还要低沉沙哑一些。
“以后……我就是……”
吴平张了张嘴,他到底也是难以说出那两个字来。
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化作了无奈,吴平的眼神低垂,轻叹了一声。
“我们,回家……”
……
出开封城时,吴平孤身一人。
但是回到开封城中时,吴平的身边却是多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吴平缓步行走在开封城内的街道之上,女孩则是紧紧的攥着他圆领袍服的下拜亦步亦趋。
女孩紧攥着吴平下拜的左手戴着一只银制的祥云如意手镯,右手则是紧紧的拿着一只缀着五彩丝线的红漆拨浪鼓。
身上原本那套宽大的粗布衣裤已经不见,换成了一件浅月白色的交领短衫,下身则是一条水绿色的马面裙。
这些衣物他提前在开封城中购置的,在育幼营时交给了院中的嬷嬷替女孩重新换上的。
吴平刚入坊中,便已经是被人认了出来。
“吴旗总,您来的正好,席面厨房已经预备好了,街坊四邻们听得您今日乔迁,大多都已回了坊,就等您这位正主了!”
一位身形颇为肥胖、蓄着两撇短须、穿着青色直缀的中年男子笑呵呵的迎了上来。
他的言语热络,举止圆滑,正是本坊的总甲谭恩德。
明时管理地方,在城中每坊或每里设总甲一人,通常由地方推举家境尚可、熟悉人情、有一定威望的庶民担任。
虽然并非是朝廷内的正式官员,却负责协助官府管理坊内诸如户籍、徭役等重要的事务。
吴平微微定神,双手抱拳,嘴角扯过一丝勉强的笑容。
“谭总甲客气了,劳您和各位高邻久等,吴某愧不敢当。”
在买房的时候,吴平自然是见过作为坊内总甲的谭恩德。
他的目光下意识的瞥向身侧,只见吴莺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和热闹场面惊得更加畏缩。
几乎整个身子都躲在了吴平的身后,两只小手死死攥紧了他的袍角,只从旁怯生生的露出半张脸和那对梳得紧紧的小髻。
谭恩德是何等眼色,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
谭恩德是知道内情的,吴旗总今日去育幼营接领养的女儿,这事在坊间早已不是秘密。此刻见这情景,他心中了然,脸上却不露分毫异色。
他脸上笑容更盛,语气放得愈发温和,躬身笑道。
“这位便是吴旗总的千金吧,真是乖巧可人,与吴旗总一看就是父女连心,福气相随啊!”
似乎是看到了吴莺的窘迫,谭恩德也不再继续寒暄,而是直起了身,朝着坊内扬声道。
“各位高邻,咱们的近卫师吴旗总带着千金回来了!”
原本聚在巷内闲聊的男女老幼早也已经注意到了吴平走入了坊内,看到了谭恩德迎了上去。
当下纷纷作揖行礼,口中或是恭贺,或是夸奖吴莺。
吴平不善言辞,但是也谨记着韩福良等人的交代,笑着一一抱拳回应。
几个顽皮的孩童挤在人缝里,好奇的张望这位新来的军爷,还有他身后那个紧紧抓着大人衣角、低垂着脑袋的小姐姐。
“诸位盛情,吴某感激不尽。”
他提高了声音,压下周围的嘈杂。
“小女吴莺今日方随我归家,孩子年纪小又怕生,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吴平话音未落,几名妇人便是笑着开口。
“吴旗总哪里的话,太客气了!”
“是啊,都是邻里邻居的,说这些可就生分了啊。”
众人也都是知道这位新来的旗总,
谭恩德一直是笑呵呵,打着圆场。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孩子刚来,总得适应些时日,吴旗总放心,咱们街坊邻里的,往后必然多加照应。”
众人正说着,巷口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和脚步声。
“老吴!可是我们来迟了?!”
吴平循声望去,脸上那勉强的笑容终于真切了几分。只见三名同样身着圆领军服、风尘仆仆的汉子大步流星的走来。
黄虎声若洪钟,人未至声先到。
“快来快来,咱可就等着晚间这一顿饭食了,你这个主人家到了,席面也可以开了。”
心思缜密的周长寿则是先笑着对谭恩德及周围邻居抱了抱拳。
“谭总甲,各位高邻,有劳诸位久等,实是安置所距离城内遥远,一来一去费了不少的时间。”
一众邻居自然没有在意,皆是说着客套话。
周长寿目光随即落到吴平身后那紧紧攥着衣角的小身影上,语气自然而温和。
“这就是莺姐儿吧?别怕,往后咱们几家就挨着住,有什么时候尽可以找你的几家伯母。”
周长寿笑着招呼着自家的妻子上前。
周长福的妻子李氏是个眉眼温婉的妇人,李氏走到近前,微微躬身对着吴莺温柔一笑,轻声道。
“好孩子,路上累了吧,院里刚蒸了桂花糕,要不要跟着伯母去尝尝?”
吴莺看到陌生的妇人靠近,下意识的又缩回了吴平的身后,但是还是露出半张脸。
她的眼眸之中藏着些许的恐惧,但是目光触及李氏温和的笑容时,又忍不住停留了片刻。
吴莺怯生生的抬眼,目光在李氏温和的脸上来回游移。
吴平感觉到衣角传来的力道稍松,抚了抚女儿的发顶,放缓了声音。
“去吧。“
僵持片刻后,那只紧攥衣角的小手终于松了一丝。
李氏顺势轻轻握住吴莺的手,和另外几名女眷一起,将吴莺带离了喧嚣的人群。
韩福良此时也已经挤了上来,他脸上堆着熟络的笑容,声音洪亮的对着仍在相互寒暄的街坊四邻拱手道。
“诸位高邻,主家已到,这酒菜可是早就备好,就等着各位入席呢,今日务必吃好喝好,不醉不归!”
随着韩福良这恰到好处的张罗,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人们不再拥堵在巷口,说说笑笑的簇拥着吴平几人,一路热热闹闹的朝着那座贴着崭新红联的吴家新宅涌去。
院内早已布置妥当。男宾们在院中分桌落座,女眷们则被引至东厢房檐下设的席面。
仆妇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穿梭其间。
吴平被黄虎等人按在主桌首位,不断有邻居前来敬酒,他酒到杯干,皆是一饮而尽。
但是目光却不自觉的瞥向东厢,透过竹帘的缝隙,能隐约看见李氏正细心的将菜肴夹到吴莺碗中,小姑娘虽仍低着头,却不再像先前那般僵硬。
酒至半酣,暮色渐浓。
突然,一阵沉闷的巨响从开封城中心方向传来。
“砰——啪!”
众人皆是一怔,举杯的动作顿在原地。
只见漆黑的天幕上,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已是绽开。
流光四溢的烟火,将半个夜空映得亮如白昼。
一团团耀眼的金色光雨在墨色天幕上铺洒开来。
“是烟花!”
有孩子兴奋的叫出声来,遥指夜空之上不断绽放的烟花。
院内一众的宾客皆是仰头而视,有人感慨。
“开封城内,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燃放过烟花了……”
太平的光景已经离开了太久。
天灾人祸在各地绵延,到处都是家破人亡的凄凉之景。
五彩斑斓的火光在夜空中交织变幻,映照着一张张仰起的脸庞。
这般火树银花的太平景象,在往昔之时不过是年节时分稀疏平常的热闹。
可经历过年岁荒乱、颠沛求生的人们,此刻静静站在初夏的晚风里,却觉得眼前每一簇转瞬即逝的光亮,都比记忆里任何一个上元夜都要璀璨。(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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