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诺尔吉玛额吉早就在蒙古包前等待了,听到远方传来马蹄声,将一盏马灯高高地举过头顶,她身后站着三个男孩,大的十岁,小的不过五岁,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和与身材不相称的成人鞋子,和诺尔吉玛额吉一起眺望着。

            那一大一小的蒙古包眼看就到了,朝克图翻身下马,用蒙古语问候着:“额吉,远方的客人我给你接来了,一个不少。”

            成名早就坐不住了,他一使劲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摔在地上。几个孩子跑来,连抻带揪地也没把成名拽起来。由于一路骑行,再加上过于紧张,成名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了,他冲孩子们摆摆手,躺在地上喘着气。邵小刚勉强自己从马上下来,死死地拉着马鬃和缰绳才站稳了。但宁安和周伟双腿僵硬,在马上坐着根本就下不来了。只好等着朝克图连扛带抱地把他俩弄下来,两人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和礼仪了,和成名一起躺到了地上。

            朝克图看着知青们的惨状又笑了:“都麻了?”

            四人点了点头。朝克图把成名、宁安和周伟拉起来,三人又发出了一阵惨叫。朝克图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第一次骑马都会这样,不咋,赶紧走走就好了。”他转身介绍,“这是诺尔吉玛额吉,你们住的这个包就是她家的,一早上就把火给你们生好了。”

            宁安冲着诺尔吉玛鞠了个躬:“巴亚日啦(谢谢)。”

            诺尔吉玛一听宁安会蒙古语,还说得挺有样,笑了起来。回应他:“巴亚日啦。”

            朝克图转身用蒙古语招呼着:“扎布、桑布、伊达木过来,帮我往里抬行李。”

            几个孩子跑过来拿起重重的行李开始往小的那个蒙古包里搬,成名本想自己来,但单单是走路已经让他力不从心,于是便把话咽了回去,冲他们说了句谢谢。

            这是他们在内蒙古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蒙古包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宁安和周伟收拾着行李,邵小刚的包放在一边,趴在羊皮褥子上活动着身体,成名的行李特别简单,只有一条旧军被、一条粗布床单,几件简单的无法扛过草原冬天的衣物,他早早地收拾完瘫在床上发呆,不用考虑前途,也没人在乎他的过去,所有人都在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这样的夜晚他还不太适应。

            一只马灯在条案上发出昏黄的光,蒙古包中间铁炉子里的牛粪火烧得正旺,使不大的蒙古包里四处暖洋洋的。靠门的右边,堆放着摞起来的羊皮和装满羊毛的麻袋,等等。

            宁安把那块写满红色誓言的白被单小心翼翼地铺在被子上,仔细端详着。“这个单子上,有我们二百零三位南京知青的鲜血。”宁安看着成名,期待他听完主动过来签名,但成名在那里直愣愣地望着棚顶,好像根本没听见。

            宁安有把柄握在成名手里,也没敢说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旗帜,我们扎根牧区的宣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它送到北京去,献给毛主席,让他老人家看看我们这一代是如何改造思想的,又是如何把一生献给祖国边疆的,我想,肯定会有这一天,我亲自献上它。我们几个是坐同一趟车来的,因为我们已经是战友了,让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团结互助,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把我们的青春和知识奉献在这片美丽的草原上。大家觉得怎么样?”

            成名压根没听他说什么,艰难地一转身,由于第一次骑马,浑身酸痛,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宁安停下来看着成名,周伟和邵小刚相互看着,又看向宁安。没有人说话。宁安只好把写满红色誓言的白被单又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你们稍等,我去打水,我们烧点热水烫烫脚,能睡个好觉。”说完,宁安抓起薄棉袄,就要起身,起了一半却因腰胯的疼痛停在了那儿,宁安感觉到周伟和邵小刚的目光,使劲一咬牙让自己撑了起来,拎起门边的水桶开门出去了。

            宁安咧着嘴走到大蒙古包前,敲了敲门,冲着来开门的诺尔吉玛鞠了一躬,诺尔吉玛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安搜索着他知道的蒙古单词,连说带比画:“额吉,赛白努。我想,用点水,给他们几个,烫烫脚。您看行吗?”

            诺尔吉玛看懂了,她赶紧拎起炉边的大铜壶,递给宁安。

            宁安赶忙进来接住,用汉语说:“用不了这么多,一点就行。”

            他在盆里倒了一个盆底的热水,把铜壶放回炉边,跟诺尔吉玛行礼,转身要走,被诺尔吉玛一把拉住,诺尔吉玛拎起铜壶,几乎把一铜壶的热水都倒进了宁安的盆里。

            宁安南京话脱口而出:“乖乖,乖乖,太多了,太多了!”

            三个孩子连推带扯,把宁安推出了蒙古包。宁安走到门口一回头,就看到了诺尔吉玛和蔼的笑容,一下温暖了身处异乡的他。

            扎布、桑布、伊达木三个孩子推着宁安朝小蒙古包过来,快到门口时,桑布紧跑两步,过去把门打开。宁安一猫腰走了进去。扎布在他身后把门又赶紧关紧。

            深秋的草原寒气逼人,草原上的人都懂得如何珍惜包里的那点热气。

            扎布、桑布、伊达木也爬了过来,三个孩子透过门缝向里看着。成名看到门口的几个小身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想要招呼他们进来,孩子们却因害羞而不敢进去,不一会儿,诺尔吉玛出来,拎起桑布和伊达木,踢着扎布的屁股,把他们带了回去。

            宁安把那盆热水分成四份。把自己的那份放到一边,走到成名跟前,很自然地蹲了下来,开始帮成名脱鞋。成名吓了一跳,几乎要跳起来,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他浑身酸痛的肌肉,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成名:“你干什么?”

            “你躺好了别动,一切有我呢。”宁安说着,又伸手去抓成名的脚。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成名连忙挣扎着起身。

            “咱们都是战友了,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

            宁安的热情终于使得成名有了一些不好意思,他冲着宁安笑了笑。“谢谢,我自己真的能行。”说完,成名赶忙坐了起来,好似要证明自己一样迅速地脱掉袜子,开始泡脚。

            宁安笑呵呵地看着成名,犹豫片刻,凑到了成名身边,小声地说:“就差你一个人了,咬咬牙,签了吧。”

            宁安见成名不说话,以为他在犹豫,抓紧了攻势:“你为什么不签呢?你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我发起的这个活动有看法?这已经不是我个人的事了,这是我们整个知青献给伟大领袖的一份礼物啊。”

            成名立刻反感起来:“你别扣帽子,你要是扣我帽子,我就给你扣了啊……”

            宁安心知有短处,情绪缓和了下来,但还是不依不饶:“我这人较真,你要是不签,我会天天来做你工作的。”

            “我晕血!行了吧?”

            见成名真急了,宁安也不敢再催促,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看看,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嘛,晕血,哦,你晕血……那就不强迫你了。”

            成名没搭腔,阴沉着脸,盯着自己的脚盆。宁安坐在成名旁边,几次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又凑了过去:“我还是觉得少了你的签字有些可惜……这个伟大的礼物……”

            成名抬起头,无奈地看着宁安,叹了一口气。

            宁安期待地问:“你同意了?”

            成名没有回答,把手伸进棉衣口袋里。宁安立刻连滚带爬跑回自己的铺位把那个印满红色誓言的布单拿过来,整齐地展开,铺在成名的面前。

            但成名从口袋里掏出的不是钢笔,而是一个纱手绢包着的小包,他递给了宁安。宁安当然知道这小包里是什么,像被电打了一样,一把将手绢夺过来,紧紧地攥入手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揣进裤兜,顿时脸色惨白。

            他不敢看成名,嘴唇微微颤抖着:“水凉了吧?我再给你添点水。”说着,也不管成名的反应,端起他的盆,风一般地旋出了蒙古包。

            靠着麻袋垛烫着脚,昏昏欲睡的周伟和邵小刚,被一阵冷风吹醒。邵小刚扭头看着洞开的蒙古包门,又慢慢回头看着成名,一脸茫然。

            荒野中寒气阵阵,草叶上集满了霜露,宁安拄着铁锹,踉踉跄跄地在这冰冷的夜晚里赤脚走着,他把手伸进裤袋里,紧紧地攥着那包东西,生怕一松手就丢了似的。

            天边不时传来几声不知名的动物嘶鸣。宁安猛地站住,他脸色苍白,满头是汗地回头望去。两个蒙古包已经很远了。他回过身低下头在草地上寻找着合适的位置,挖下来一块草皮放在一边,忘了身体的疼痛,奋力地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宁安将那个小包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慢慢地打开,露出了那枚被他打碎的陶瓷像章。他把破碎的陶瓷像放在地上,对着它郑重地磕了七个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包紧,放进了深深的坑底。他用双手捧着挖出来的沙土,轻轻地覆盖在像章上,动作之轻,动作之柔,像是生怕惊醒了像章上的伟人。最后,他将那块草皮轻轻地覆盖在原来的位置上。

            做完这一切,宁安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望着夜空,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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