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护夫
宴会气氛渐浓,暖阁内熏香暖融,言笑晏晏。
安娇宁被几个闺中密友簇拥着,不知说了什么趣事,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目光流转间,再次落到了偏僻角落的叶淮然身上。
或许是酒意上头,或许是积年的傲慢使然,她提高了声音,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奚落与好奇,仿佛在议论什么稀罕物事:“咦?那不是新晋的镇国将军叶大人么?听闻他出身乡野,是因着从龙救驾之功才得了陛下青眼?真是运气好呢!不过嘛,”她掩唇轻笑,上下打量着叶淮然那与周围奢华格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冷峻气质,“穿了锦衣也不像贵人,坐在那儿,倒像是…像是谁家带来的护卫走错了地方呢!呵呵呵…”
她的笑声清脆,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暖阁内虚伪的和谐。
霎时间,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叶淮然那一桌,带着各种意味:有看好戏的,有附和的,也有略感尴尬却不敢出声的。
如何应对呢?
眼下情景与赵家宴会冯尔葶的出言不逊不同,冯尔葶的父亲不过才从五品的官,不敢得罪叶淮然;可安娇宁后面却是靖安侯府,实打实的有权有势。
那么,叶淮然若开口斥责,便是堂堂镇国将军与一个被宠坏的闺阁少女当众争执,无论有理无理,立刻就会成为全场笑柄,明日言官的折子上便会多一条“气量狭小、不堪大任”的罪状。勋贵们更会嗤笑他毫无涵养,连这点“玩笑”都经不起。
他若沉默不语,便是默认了安娇宁的奚落,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侥幸穿上锦衣的泥腿子,与这满堂华贵格格不入,活该坐在角落受人轻视。这口闷气咽下,他叶淮然在军中的威信,在朝中的分量,恐怕都会被人看低几分。
无论怎么选,好像都是坑。
而上座一众人就这么看着,无人制止,这明显就是下马威,几位与安家交好、或是同样自持身份的老牌勋贵,甚至故作自然地端起酒杯,仿佛没听见这番无礼之言,但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底的漠然,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纵容与认同。
勋贵圈子排挤新人的手段,从来都是这般杀人不见血。
叶淮然执杯的手顿在半空,杯中酒液纹丝不动。
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那尖刻的话语只是过耳清风。
然而,坐在他身旁的顾山月,却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降至冰点,那是她从未感受到的,来自于叶淮然的努力压抑的愤怒。
而顾山月呢?
她此刻是气得发抖的!
她可以忍受自己被忽视,却见不得叶淮然因出身而受此轻慢!
你碍于身份没法开口是吧?
呵,我来!
安娇宁见无人制止,甚至有人露出赞许的笑意,得意更甚。她故意托着腮,目光转向顾山月,带着天真的恶意:“叶夫人,您说是不是啊?”
巧了,真是想骂人就有人递话头,顾山月暗自冷笑。
她正捻着颗蜜饯往嘴里送,闻言嚼蜜饯的动作没停,反而慢条斯理地咽下,这才弯了弯眼,声音甜软得能齁死人:“安小姐这话,倒让我想起前儿在街口看见的一件趣事儿。”
满座皆惊!谁也没料到她会接话,还接得这么…风马牛不相及?
安娇宁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嗤笑一声,带着轻蔑:“哦?夫人竟还有心思逛街口?想来是将军府门禁宽松,比不得我们府邸规矩严整。”
“那倒不是。”顾山月把蜜饯核轻轻吐在随身的小帕子里,慢悠悠地折好,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再抬眼时,眼底那点甜腻的笑意全消,只剩下一片凉丝丝的锐光,直刺安娇宁:
“我是看见街口耍猴的,那猴子穿着件小玫红色褂子,学人样端着个破碗,装模作样地晃悠。底下人扔两个铜板,‘铛’一声,它就急吼吼地龇牙咧嘴作揖——哎哟,那副又想要赏又放不下架子的模样,跟方才安小姐您说话的神气劲儿,像得很呢!”
“你!”安娇宁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乱响,她低头瞧了瞧身上的玫红色长裙,指尖颤抖的直指顾山月:“你、你敢骂我是猴子?!”
暖阁内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这将军夫人…也太敢说了!
谢恒坐在不远处,原本温润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他并不赞同安娇宁的言行,觉得幼稚失礼,但顾山月这般市井俚语、直接辱骂的方式,也让他有些意外。
然而,看着那女子明明说着最粗鄙的比喻,却依旧挺直脊背、眼神亮得惊人的模样,他心底深处竟奇异般地没有生出厌恶,反而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他觉得她像一团火,莽撞地烧进了这潭死水,烫得人心惊,却也…驱散了些许沉闷的腐气。
“哎,安小姐别急眼啊。”顾山月摆了摆手,语气依旧轻松,仿佛只是在聊家常,“我可没说你是猴子。毕竟猴子讨赏,是为了口吃的,光明正大,不丢人。”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清晰冷冽起来,目光扫过在场那些脸色开始难看的勋贵们:
“可有些人呢?靠着祖上萌荫,躺着吃几代人的老本,却对着真刀真枪替皇上平定天下、两次从死人堆里把陛下背出来、身上伤痕比在场某些人走的路还多的功臣指手画脚——啧啧,这行径,可比耍猴的下作多了,至少猴子有自知之明!”
这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所有靠祖辈余荫、却在当今陛下艰难时作壁上观甚至暗中下绊子的老牌勋贵脸上!席间几位侯爷伯爷的脸色瞬间铁青!
安娇宁身旁,她的两位兄长——安承和安旭交换了一个眼神。安承看似沉默,实则暗中对妹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安旭性子更躁,当即就想拍案而起,却被身边人拉住。
这场面,控制在妇孺拌嘴是最好的结果。
叶淮然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女子,她坐姿依旧看似闲适,甚至顺手给两人的空杯续了酒,可那双总是含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像淬了火的冰棱,锐利,冰冷,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
他勾唇轻笑,这是要掀桌子了!要把所有藏在暗处的轻视和排挤都拉到明面上来!果然是只小狐狸。
这种场合,这种话,也就只有她这“妇人”身份说出来最合适,自己有一日竟也能体会一把靠女人?
“叶夫人好大的口气!”坐在安娇宁下首的威远侯嫡女李倩儿忍不住开口:“我等世家勋贵,世代簪缨,为大周流血流汗,哪一点值得人说嘴!”
“世代簪缨?流血流汗?”顾山月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她甚至轻笑了一声,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腰间那块水头极足的翡翠玉佩上,“小姐这玉佩真不错,是今年西域进贡的精品吧?可你知道吗?西域使者带着贡品入京,半道上被前太子余孽劫杀,是我家将军带着黑云骑,不吃不喝追了三天三夜,血战一场才把人救回来,贡品一件没少。不然?”她拖长了调子,眼神讥诮,“别说玉佩,今儿桌上这西域葡萄酒,怕是连味儿都闻不着!”
她不等对方反应,声音陡然拔高,清亮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众人心口:
“再说‘世代效力’——先太子暴戾,残害忠良,血洗朝堂时,怎么不见诸位簪缨世家站出来说句话?!皇上被围困邙山,身边只剩三百残兵,粮尽援绝时,怎么不见诸位派一个家丁护院去救?!倒是我家将军!浑身是血背着陛下杀出重围!背后那道替他挡的刀伤,从左肩一直到腰!现在下雨天还疼呢!这功劳,这伤,是‘侥幸’?!”
暖阁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炭火盆里噼啪一声轻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那些原本想看戏的勋贵,此刻脸上青白交错,尴尬、恼怒、还有一丝被戳穿虚伪的羞愤!
顾山月的话,句句见血,专挑他们最不愿被提起的旧事戳!
平南子爵世子脸色涨成了紫红色,猛地站起来指着顾山月:“你、你血口喷人!我侯府当年……”
“当年怎么?”顾山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那双眸子锐利得惊人,“当年平南子爵,可是先太子跟前最得用的‘红人’吧?没少帮着先太子府的人,怎么,这些‘功劳’,您都就着饭吃下去了?”
平南子爵世子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里衣,指着顾山月的手都在抖。
这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却从未有人敢在如此场合赤裸裸地揭开!
一直沉默品茶、仿佛置身事外的孙长峰,终于缓缓放下了茶杯。
他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杯沿,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仿佛刚才的唇枪舌剑只是助兴的乐曲。
“叶夫人真是…快人快语。”他笑着开口,声音平和,轻易打破了僵局,“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如今四海升平,陛下仁厚,既往不咎,我等臣子更应同心协力,何必再提来扫了大家的雅兴呢?”
他先是轻描淡写地将顾山月掀起的惊涛骇浪定义为“快人快语”和“扫兴”,随即转向安娇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责备:“娇娇,还不快给叶夫人赔个不是?你方才言语无状,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确实该罚。”
安娇宁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眼圈瞬间就红了,泪珠说掉就掉,她捂着脸,声音带着哭腔,却故意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爹!我…我又没说错什么!不过就是开个玩笑,她凭什么这么作践我?骂我是猴子…呜呜…各位叔伯?大家都听见了,是她先辱骂我的……叶将军金贵,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动辄就上升国本功劳,可咱们祖上谁没有开国的功劳啊,也没见仗势欺人的,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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