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少年意气
第552章 少年意气
元宵节刚过,汴京上空还残留著些许硝烟散尽,灯影阑珊的痕迹。
接连几日晴好,街巷间的积雪化得七七八八,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车马碾过,便略带起些细碎的泥泞。
晨光熹微中,这座天下国都已然苏醒,贩夫走卒的吆喝,店铺卸下门板的吱呀声,一些未能及时撤去的彩灯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一切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让人能够一眼就知道,这里便是帝都。
张子凡勒马停在赵国公府斜对街的槐树下,取出方才在路上买的蒸饼,掰下一块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著。
而后,他又从怀中取出李星云刚到的信件翻阅了下,看著这厮絮絮叨叨写两广见闻,抱怨那里的蚊虫和古怪饮食,又忍不住炫耀见识了何等奇特的蛊术,不禁扯了扯嘴角,无奈发笑。
一旁的坐骑不耐的踏了踏蹄子,喷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
片刻后,赵国公府的大门开启,两名仆役手脚利落的撤下门楣上悬挂的最后一对喜庆灯笼,抬头瞥了眼槐树下的白毛青年正就著晨光用早食,便又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显然是早已习惯了。
而见府门开启,张子凡便也三两口吃完蒸饼,然后将信件折好收回怀中,又拍了拍沾在衣襟上的少许饼屑,整理了一下衣衫,神色认真起来。
不多时,便见时年不过三十二岁的赵国公、中书令韩延徽身著一袭紫袍,从府中走了出来。
而后,又见一位衣著素雅的妇人紧跟著追了出来,手中拿著一件厚实的大氅,不由分说的替韩延徽披上,嘴里低声絮叨著什么,大约是埋怨他穿得单薄。
韩延徽微微颌首,任由夫人摆弄,目光却已瞥了下斜对街的张子凡,后者忙依礼微微躬身。
韩延徽微不可察的略一蹙眉,却是突然回头厉声喝斥了几句晚起的长子,在后者诺诺的应声中,这才兀自拢了拢袖口,登上了一辆标识并不显眼的四轮马车。
「去中书省。」
马车缓缓启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张子凡亦轻轻一抖缰绳,不疾不徐的跟在马车后方数丈之遥。
韩延徽靠坐在车厢内,微微闭目养神。
年节刚过,积压的政务想必已堆满了中书省的值房。天子自金陵南巡归来不久,又即将主持今年的省试与殿试,贤妃新诞下了一个三皇子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总让人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不过也著实令人干劲满满啊。
马车行出一段距离,韩延徽思忖著,却是忽然睁开眼开口:「那张子凡,像这般每日清晨随行,已有多少时日了?」
车外护卫的扈从立刻应声道:「回阿郎,自去岁腊月初开始,除却年节封印、衙门休沐那几日,至今已是二十余日。今日正月十六,亦是雷打不动,一早便在老地方等候了。」
韩延徽捋了捋颌下长须,沉吟刻,复又开口:「去请他过来,与我同车。」
「是。」
张子凡正控著缰绳,让坐骑保持著恰当的距离跟在马车后方,忽见前方韩延徽的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一名扈从调转马头向自己过来。
他心下诧异,连忙勒住马。
「张公子,」扈从至马前,抱拳礼,「阿郎请你登车一叙。」
张子凡明显愣了一下。自他被天子特旨送入国子监,又蒙韩延徽允可他每日随行请教以来,这同车叙话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他心下微诧,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迅速松开马缰,整了整并无褶皱的衣袍,应了一声「有劳」,便依言走到车前。
「学生张子凡,拜见韩相。」
「上车吧。」韩延徽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车夫放下脚凳,张子凡略一欠身,登上了这辆中书令的马车。车厢内不算宽敞,陈设简洁,一角固定著的小铜兽炉吐著淡淡的暖香。
张子凡在韩延徽对面坐下,将双手平放膝上,姿态端正,心中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暗自揣测著韩延徽突然召他同车的用意。
马车再次前行。
韩延徽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刻,方才开口:「在国子监,已有三月了吧。」
「是,自去岁冬月入京,蒙陛下恩典,入监学习,至今已整三月。」
「嗯。」韩延徽淡淡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道,「此次朝廷开科取,规模空前,天下瞩目。你身在国子监,与各地举子有所接触,以你自身观感来看,此番科举气象如何?」
「回韩相,学生以为,此番科举,气象确实一新。」张子凡略作思索,认真答道,「监中同窗,乃至城中所见各地举子,皆非只知埋头经书的腐儒。学生置身其中,平日里闻他们切磋学问,议论时政,亦颇受教益。」
「哦?」韩延徽似乎来了些兴趣,睁开眼道,「都议论些什么?」
「多是关乎新政得失,治国方略。有同学推崇陛下均田之策,以为乃固本安民之基;
亦有同学对市舶司开拓海贸抱有厚望,言此乃「器利兴业」之延伸;还有人对即将推行的「摊丁入亩』细则多有揣测——家各抒己见,有时争辩激烈,但皆是为国谋思。」
张子凡端正坐著,补充道:「而且,南北士子汇聚,口音各异,所学所论却皆能切中时弊,可见陛下打破门第、广开才路之策,已初见成效。近日城中客栈、酒肆,时常可见他们切磋文章,议论风生,汴京文风,为之一振。」
「不错。」韩延徽微微颔首,「天下初定,求贤若渴。陛下革新科举,务求公平取土,打破门第之见,便是要将这天下英才,尽数网罗,使野无遗贤。此番省试,正需这等蓬勃之气。」
他目光落在张子凡身上,「你既在监中,当莫负圣意,亦莫负自身所学。」
「学生谨记韩相教诲。」张子凡低头应道。
看他这般模样,韩延徽眯了眯眼,忽然又道:「监内期末考评,你的名次,老夫看过了。」
张子凡心头微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学生愚钝,学问未精,有负韩相与陛下期望。」
「愚钝?」
韩延徽轻轻重复了一遍,却是突然冷声道:「据老夫所知,你平时经义辨析精微,策论切中时弊,帖经墨义、算学律法,亦远超同侪。而此番国子监博士呈送上来的优等卷子,老夫也翻阅过几份。以你之才,若说争魁,或有力所未逮之处,但仅止于第四——.「
他顿了顿,声里听不出喜怒,「你自己如何看。」
张子凡莫名感到几分压力,斟酌著词句:
「回韩相,学生听闻,岁考前百名的考卷,最终都需呈送校长(萧砚)御览。名次定夺,自有圣心独运,或诸位博士、助教公议。国子监藏龙卧虎,能人辈出,学生能位列前五,已是意外之喜。校长烛照万里,如此评定,必是看到了学生未能察觉的不足之处,学生唯有反躬自省,勤勉补拙。」
车厢内陷入一时沉默,只有车轮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半响,韩延徽才缓缓道:「张子凡,你可知陛下当初将你安置于国子监,又让你随我学习,是何用意。」
张子凡肃然:「学生愚钝,只知陛下天恩浩荡,给学生戴罪图功,求学明理之机。韩相对学生多有指点,学生感激不尽。」
「陛下曾言,你张子凡,是块可造之材。」韩延徽语气依旧平淡,「也曾对老夫言道,让你日后跟在老夫身边,打打下手,跑跑腿,言说老夫可能会喜欢。这数月下来,你行事稳妥,心思缜密,勤学不辍,若论才具,确是上选。」
他停顿了下,复又突然冷笑道:「但如今观之,老夫或许——不大会喜欢你。」
张子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几分错愕与慌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o
韩延徽冷笑依旧,毫不留情的继续说道:「过分的谦逊,便是圆滑。你在顾虑什么?
是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觉得,你张子凡身上那点所谓的伪朝牵连,足以让陛下,让朝廷,对这煌煌大唐的取士标准网开一面,亦或是刻意打压?「
「学生—.」张子凡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在韩延徽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将话咽了回去。他沉默片刻,终究苦涩道,「学生不敢欺瞒韩相。学生—确有顾虑。」
「学生出身——·曾与伪朝并国贼李嗣源纠葛甚深,虽蒙陛下不弃,赦免前愆,然若于国子监这等英才汇聚之地过于张扬,恐惹非议,亦恐—有负陛下信重。」
韩延徽听他说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道:「就因为此,便甘心将本可争取的魁首之位,拱手让人?因为此,便要在策论中刻意收敛锋芒,在经义里藏匿机杼?」
张子凡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糊涂。」韩延徽哼道,「陛下若在意你的出身,你今日便不可能坐在老夫的车驾之中。陛下登基以来,废节度,均田亩,肃吏治,破格用人,何曾因门第出身而轻慢过一个真正有才之士?你可知道,陛下为何定下规矩,国子监期末考评前百名之试卷,皆需呈送御前亲览?」
韩延徽不等张子凡回答,便已自己给出了答案,「非仅为示恩宠,更是要亲自看看,这未来的栋梁之材,胸中是否有丘壑,笔下是否有锋芒,心中是否有担当。陛下要的,不是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的庸碌之辈,而是敢想敢言、锐意进取的国之干城!
陛下曾于邸报上亲提训诫,言贫家子当有挑战寒士之志,寒士子当有竞逐贵胄之心』。此言非仅针对门第,更在于心气。朝廷欲一扫前朝暮气,正需这等蓬勃锐气。你有争魁之能,有济世之才,却因区区心结,自缚手脚,甘居人后。张子凡,你扪心自问,如此行事,可对得起陛下给你的机会,可对得起你自身所学,又可对得起这即将到来的煌煌大世?是觉得这「第一,的名头是负累,还是觉得,在老夫身边打下手,无需那般耀眼?」
一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张子凡心头。
他怔怔坐在那里,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回来,乃至于最终脸颊微微发热,却是一声长叹,对著韩延徽深深一揖:「学生——知错了。是学生狭隘,罔顾了圣心与韩相的期望。「
韩延徽见他神色变幻,知他已听进去,语气缓和了些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的才学,不该浪费在这些无谓的谨慎之上。」
此时,马车速度渐缓,已行至皇城附近。韩延徽掀开车帘一角,望了望外面,复又放下。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来我府前等候,老夫门下,也不需一个尚未入仕便先学得谨小慎微、藏锋敛芒的学生。」
张子凡心头一紧,以为韩延徽对他失望,正要开口,却听韩延徽继续道:
「老夫会向陛下上奏,举荐你参加本届省试。功名富贵,当自取之。中书省行走,看似风光,实则是磨砺筋骨、熟悉政务的所在。若无真才实学与昂然心气打底,即便进去了,也不过是徒具形骸,庸碌度日。那不是陛下想要的,亦非老夫所愿见。」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街口停下。这里距离皇城尚有段距离,但已能望见那巍峨的宫墙。
「下去吧。」韩延徽示意道,「路在你自己脚下,如何走,想清楚了。让老夫,也让陛下,看看你张子凡真正的本事。「
张子凡深吸一口气,却是再次深深一揖,行了一个大礼:「学生谨受教。多谢韩相点拨。」言罢,不再多言,转身掀帘下车。
马车也不管在旁边再度一揖到底的张子凡,径直向著皇城方向驶去,很快就消失在清晨的人流与车马中。
张子凡独自一人走在汴京的街道上,寒风拂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胸腔里有一股久违的热流在涌动。
街道两旁,店铺陆续开张,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前围满了人。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身著各色儒衫、操著不同口音的士子。他们或三五成群,在高谈阔论,言语间充满了对时局的见解和对未来的憧憬;或独自一人,手不释卷,□中念念有词。
「听闻此次省试策论,极可能涉及新定行省之治理难点.」
「漕运与海运之争,亦是热点,不可不察。」
「陛下重实务,策论当以数据、实例佐证,空谈仁义恐难得高分..」
「男儿在世,当趁此太平初定,建功立业,方不负平生所学!「
这些声音传入张子凡耳中,他静静听著,脚下不停,却是颇有几分漫无目的的感觉。
他原本以为,低调些,谦退些,是明哲保身,是适应新环境的智慧。
毕竟,他身份特殊,与李星云关系匪浅不说,又曾在南朝的权力漩涡边缘打过转。天子虽宽宏,允他入国子监,甚至有意让他进入中枢历练,但这份恩遇之下,他自觉更应谨言慎行,避免招摇。
所以,在岁考中,他下意识的在那篇本可更出彩的策论里,收敛了部分锋芒,将一些过于锐利的观点,用更平和的言辞包裹了起来。他以为这是成熟。
可韩延徽的话,却如同一记当头棒喝。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座石桥边,望著桥下的汴河水,粼粼波光映照著他有些茫然的脸。
是啊,这是什么时代?
这不是阀林、论资排辈的旧唐了。
这是洪武年间,是天子亲手终结三百年乱世,已然开启的新唐!
看看这汴京城,看看那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学子,他们或许衣衫朴素,或许带著各地的口音,但哪一个眼中不是闪烁著光,谈论起治国方略、天下大势时,不是意气风发,充满自信?
天子曾在金陵城说过:「若朕治理这天下,还需要靠著幽禁自己的兄弟来稳固江山——那只能说明,民不在朕,德政未施于民——」
在这样的君主麾下,在这样的时代洪流中,自己那点所谓的藏锋,岂不是显得可笑而又不合时宜?
他微微仰头,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一群飞鸟正振翅掠过。突然想起那个在书信上也逐渐失了当日在金陵的沉闷,开始恢复满嘴跑火车的好兄弟。
他笑了笑,拢了拢衣袖,却是不再犹豫,转身向著国子监的方向,毅然汇入了这汴京清晨的人潮之中。
少年意气,又何需甘居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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